清辉如水,漫过九重宫阙的琉璃碧瓦,流泻一地霜华。魏嬿婉身覆锦绣衾被,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张素白小脸露在外头,被两名内侍稳稳抬入殿中。
珠帘轻卷,椒兰馥郁扑面而来,她一双含情目似怯还迎,悄悄流转于这泼天的富贵荣华与森严威仪之间,心尖儿微颤,又竭力按下。
锦衾轻启,如云开月现,一缕幽兰之香随之浮动。她于龙榻锦褥之上,娇怯怯侧过身去,玉葱也似的指尖,似无意般掠过枕畔金丝累凤的纹路,宽大的素纱寝衣袖管,便如流云遇风,悄然滑落一截皓腕。
月华映衬下,几道淡红未褪的旧痕,赫然横陈于凝脂般的肌肤之上,宛如名窑贡品白瓷胎骨上,不慎沾染的刺目裂璺,灼然刺痛了帝王凝睇的目光。
皇上眸光倏然一沉,指尖带着沉水香温润的暖意,极轻地拂过那碍眼的淡痕,眉峰已不自觉聚拢成川:“这伤…都是嘉妃苛虐的?”
魏嬿婉身子骤然一颤,慌忙欲拉下衣袖遮掩,螓首低垂,鸦翅般的长睫簌簌轻动,在玉颊上投下两弯楚楚可怜的暗影:“嫔妾粗笨,原不该以此瑕疵,污了皇上的圣目…”
语未尽,泪光已盈盈于睫。
飞快地在皇上紧锁的眉宇间掠过一瞬,贝齿轻啮着柔润的下唇,方续道:“前些日子…贫穷于长春宫外廊下,偶遇皇后娘娘凤驾。彼时娘娘凤体微恙,玉言肩颈沉滞如负千钧,甚是不适。嫔妾便被唤去,斗胆替娘娘稍稍舒解一二…此乃天恩浩荡,亦是嫔妾几世修来的福分,岂敢不尽心竭力…”
“想来是嫔妾年轻不知事,只一心顾着侍奉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竟一时忘了嘉妃娘娘那边,亦有要紧的差事吩咐。大约…这便是嫔妾不知进退,未能周全礼数,惹了嘉妃娘娘不喜的缘由罢…”
皇上眼底寒芒微现,眉头锁得愈紧,沉声道:“岂有此理!六宫之中,自然皇后为重!凤体违和,尔等侍奉解忧,乃是本分!何来‘不知进退’之说?莫非她嘉妃的‘要紧差事’,竟比皇后的凤体还要紧不成?!”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魏嬿婉闻声,目光柔柔熨帖地落在皇上紧蹙的眉宇间,“累得皇上为嫔妾这等微末之事动此肝火,千错万错,都是嫔妾的错!嫔妾这点伎俩,虽不敢称精妙绝伦,或可斗胆为皇上略略舒散一二,稍解烦忧…求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
她伸出素手,指尖微颤,带着几分试探,几分羞怯,轻轻落在皇上紧蹙的太阳穴侧,力道由轻渐重,指腹温软,循着穴位缓缓揉捻。如兰似麝的体香,亦随着她倾身靠近的动作,幽幽钻入鼻端。
皇上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寒冰已消融大半,只余下对眼前人儿的满意与怜惜:“罢了…你…很是识大体,懂进退,知朕心。”
魏嬿婉玉指顺势滑下,轻拢慢捻着皇上衣襟的盘扣:“皇上连日案牍劳形,嫔妾遥望养心殿的灯影,心尖儿都揪紧了。今儿近前细看……”她眼波流转,指尖虚虚拂过龙袍肩线,“这云锦纹样倒比前些年宽了半寸,想是宵旰忧勤,为这江山社稷,竟连万乘之躯也清减了。”
皇上慵然抬眸,唇角噙了丝玩味:“哦?朕的身量你倒记得真切?”
魏嬿婉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却不闪避,反将粉面轻轻偎向那明黄缎子襟前,低语道:“嫔妾在四执库当差时,每日拂拭冠服,掌心量过衮龙袍的每一寸纹理。那时节……”她忽将声气儿压得极低,如蝶翅轻扫过耳际,“心里便痴想着,不知是何等样人物,方配得上这九五之尊的威仪?如今亲身侍奉,才晓得皇上原是这般…如孤松之独立,似玉山之将倾,骨相清峻,自有龙章凤姿。”
皇上忽将她柔荑攥住,引向腰封玉带:“既这般熟稔,便替朕宽衣。”
她小心翼翼解开金镶玉扣:“皇上莫笑臣妾痴语。那年在库房捧着龙袍,总觉衣裳是冷的,今夜贴着心口暖着……”玉带“嗒”一声轻落,她忽仰起螓首,眸光潋滟凝睇,“方知是活生生一位圣君,比织造府的尺码更英挺三分呢。”
皇上受用得眉目舒朗,抚她云鬓低笑:“好个刁钻的丫头!四执库的规矩倒教你练就火眼金睛。”
魏嬿婉趁势捧过案上一盏暖汤奉至君前:“嫔妾不过借衣裳尺寸量圣心罢。您批折子到三更,这肩背便僵一分;议政事整宿,腰封又松一指。”
皇上就着她手中饮罢参汤,忽展臂揽住那杨柳细腰,卷入重重锦帷之中:“朕这身子教你量了个分明,该轮着验验你的眼力了!
罗帷垂落间,她娇音逸出:“皇上且慢……帐外烛芯爆了朵并蒂花,这可是祥瑞呢……”
待得轻晃渐止,魏嬿婉悄悄觑向身侧的天颜。她指尖触到枕畔一点莹润微凉的烛泪,似被惊醒般,眸光微亮,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轻轻一“呀”。
“皇上…”她低唤一声,指尖虚虚指向那烛台上犹带温香的残蕊,“适才烛影摇红,嫔妾迷蒙间,恍惚见那烛芯竟生双蕊,纠缠盘绕,灿然生辉。更奇的是,那光晕流转处,似有金龙之影昂首,虽只刹那芳华,却真真印在嫔妾心上了。”
微微侧首,将温软的颊轻轻贴上那绣着五爪金龙的胸膛,感受着其下沉稳有力的搏动,方又细语如丝:“嫔妾偶听宫人提过,这等并蒂烛花,乃天工偶成,非人力可为,是极难得的祥瑞之兆。前朝…似乎也有过这般吉光片羽的记载,道是此瑞现于宫闱,则主圣心愉悦,福泽绵长,六宫和气生焉。”
“说来也奇,自嫔妾有幸得近天颜,仿佛…总有些微末的祥瑞之景相随。彼时在四执库,为皇上理一袭常服,竟有一只通体剔透、宛若玉琢的凤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悄然栖于龙袍金纽之上,翅翼轻颤,久久不去。尚衣监几位积古的老嬷嬷见了,都合十念佛,说是‘玉蝶栖龙钮,乃天地清和之气所钟,主圣德感召,四海咸宁’之兆。嫔妾想,定是皇上的仁德如日月,方能引得灵物来朝,嫔妾便也沾了这福气,窥见了一角天光。”
皇上缓缓睁开眼:“朕的洪福自是无边,不过……这等吉兆灵物,似乎格外青睐于你啊?金蝶朝拜,你在场;龙凤烛影,你又见了。一次是沾光,两次么……”他故意拉长语调。
魏嬿婉心跳如擂鼓,面上懵懂无措,怯生生道:“皇上……嫔妾惶恐,这……这不过是凑巧……”
皇上轻笑一声,“凑巧?朕看未必。倒像是…这些天地间的灵瑞之气,偏生爱借你的眼,来映照朕的福泽一般。”
“可见你这丫头,骨子里是带着几分灵秀祥瑞之气的。很好,是个,能给朕带来祥瑞吉兆的妙人儿!”
她立时像得了什么罕物的小女儿家,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娇憨,大胆地蹭着那明黄盘龙的威严纹饰:“皇上~”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尾音微微上翘。
“皇上您代天牧民,口含天宪,您说嫔妾有祥瑞之气,那嫔妾可信了!从今往后,嫔妾就赖着这‘祥瑞之气’不走了!这可是皇上您金口玉言亲封的,嫔妾就指着这个,能在您跟前讨个长长久久的彩头呢!”
看着怀中人儿那副“我不管,您说了就得算数”的娇蛮,又无比信赖的模样,连日批阅奏折的烦闷仿佛都被这鲜活的情态一扫而空,像羽毛搔在痒处,逗得龙心大悦,宠溺地捏了捏她因得意而微微鼓起的粉腮。
“你倒会顺杆爬!”他语带调侃,手上力道却温柔,随即话锋一转,朗声道:“信!怎么不信?朕金口玉言,说你有,你自然便有!这‘祥瑞之气’,朕今日便赐予你了!不仅今日有,往后也得给朕长长久久地带着,好好做你的‘祥瑞妙人儿’!”
“谢皇上!”魏嬿婉微微支起身子,将那娇憨依赖之态做得十足,“那嫔妾斗胆,想再求皇上一件事——这对并蒂烛花,虽是燃尽了,可它到底是今日这‘祥瑞’的见证,更是皇上金口玉言,赐嫔妾‘祥瑞之气’的凭依呢。”
她说着,无限珍重地,拈起其中一支焦黑卷曲的残蕊,眼中含着三分乞求,七分的娇痴:“嫔妾想将这残蕊讨了去,不拘寻个什么小匣子装了,藏在枕边…也好留个念想。每每瞧见,便能想起今夕皇上圣德感召,天降祥瑞,想起您说嫔妾是‘祥瑞妙人儿’的话儿…,便是嫔妾往后日子里,最最珍贵、最最安心的宝贝了。”
“哈哈哈哈!你这痴儿!一对燃尽的烛蕊,灰扑扑的,也值得你这般当宝似的收着?” 龙目中笑意更深,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朕瞧你呀,是真真被那‘祥瑞之气’冲昏了头了!竟对这些‘焦炭’起了心思!”
继而扬声唤道:“李玉!”
李玉应声悄然而入,躬身听命。
“去,将库房里那对前儿贡上来的‘青玉嵌宝莲纹小盖盒’取一个来,要那小巧玲珑,能握在掌心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取赤金锞子两锭,上用的‘杨妃色’云锦一匹,魏答应穿着好看。另……将那新进上来的,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也取一支来。”
李玉心中微凛,面上恭敬应喏:“嗻。”
这赏赐,对一个刚承宠的答应而言,已是极厚了。青玉小盒是上等器皿,金锞子是实惠的恩赏,杨妃色云锦是难得的贡品料子,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更是精巧贵重的首饰。既显恩宠,又不至于太过逾越,让后宫侧目。
皇上转回头,看着怀中人儿因这厚赏而微微睁大的美眸,轻笑道:“喏,你不是要‘念想’么?那对‘焦炭’,朕许你收着。只是灰头土脸的,没得污了你的枕席。朕赏你这青玉小盒,正好将那宝贝收进去,严严实实地锁好,免得你这‘祥瑞妙人儿’的宝贝疙瘩跑了灵气!”
“至于这些金锞子、云锦、珠花……是朕赏你‘祥瑞妙人儿’的彩头!今日祥瑞初现,朕心甚悦。望你持身自爱,谨记朕言,好生养护着你这‘与生俱来’的祥瑞之气,莫要辜负了上天……和朕的期许。”
“是,嫔妾谢皇上隆恩!定当时时谨记在心,将这‘祥瑞’,连同皇上的恩典,刻进骨子里…”
晨曦微露。
魏嬿婉扶着春婵的手,款步迈出养心殿那高高的朱漆门槛。
微凉的空气拂面,让她因殿内暖香而微醺的神思清醒了几分。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殿前侍立的一众宫人太监。
进忠躬身上前,替她挡开台阶旁微湿地面,口中恭敬道:“答应慢行,仔细台阶湿滑。”
“皇上金口,赐我‘祥瑞妙人儿’之称…这‘祥瑞’二字,需得让它‘巧’起来。” 魏嬿婉压低了声气儿,眼波流转,瞥了一眼手中紧握的青玉小盒,“如同这盒中之物,不必刻意示人,却要让它‘不经意’地透出光华…让该知晓的人,都‘心领神会’。”
“尤其是…若再有人胆敢拿那劳什子‘八字妨克’的腌臜话来嚼舌根,便是藐视圣德,其心……可诛。”
“嗻。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