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府,暖阁内外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府外,影龙卫如同沉默的秃鹫,冰冷的视线穿透高墙,监视着府内的一举一动;府内,仆役噤若寒蝉,行走间带着无声的惶恐。
流言的毒瘴无孔不入,即使隔着厚重的宫墙,也能感受到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恶意。
蓝姑再次悄无声息地闪入,带来外间最新的风暴动向。
贡院主考官王俭对陈九答卷的“特封待勘”,文若在府中“悲愤交加”、“痛心疾首”的表演,孔希声串联御史台磨刀霍霍的奏章,勋贵圈子里肆无忌惮的污蔑狂欢,清流内部的激烈撕裂与柳方正父女的沉重压力……每一条信息,都如同一根冰冷的刺,扎在陈九的心头。
陈九靠坐在榻上,脸色苍白依旧,甚至比考试结束时更添了几分病态的虚弱。
背部的旧伤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流言冲击下,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牵扯感。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然而,当蓝姑的汇报结束,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时,陈九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却异常沉静,沉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深的海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压抑在极致的平静之下,唯余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清醒。
“文若……好一个以身入局。”
陈九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清晰,不带一丝被污名击垮的颤抖,
“用他半生清誉做赌注,将自己也置于风口浪尖,只为坐实这痛心被骗的苦主身份,如此决绝,如此狠辣,所求……恐怕不止是我陈九的性命。”
他看向蓝姑,眼中寒芒一闪:“他在赌,赌陛下对科场清白的重视远超一切,赌朝野物议能压垮任何理智的审视,赌他德高望重的形象在痛悔之下依旧能博得同情,最终……赌能将公主殿下也一同拖下水,彻底斩断这股威胁到某些人根基的力量。”
“我现在很好奇,文若的背后会是谁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对我布局。”
蓝姑心头凛然:“园主,那我们……”
“等。”陈九打断她,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
“等?”蓝姑不解。
“对,等。”
陈九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影龙卫气息盘踞的方向,
“等放榜,等三司会审,等他们亮出所有的人证、物证,等他们将这铁案的架子彻底搭好。”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文若老贼既然搭好了戏台,锣鼓喧天要演这出痛打舞弊贼的大戏,我们若现在就冲上去砸场子,反倒显得心虚气短,坐实了狗急跳墙的污名。
他要演,就让他演个够,演得越投入,越逼真,将来这戏台塌的时候,摔得才越惨。”
“可是园主,外面的流言……”
“流言?”陈九嗤笑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那淹死的只能是本就心虚的懦夫!文若想用这漫天污秽乱我心境,毁我清誉?他打错了算盘!”
他微微挺直身体,牵动伤口,眉头微蹙,但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刀锋:“我陈九,风雪夜乱葬岗里爬出来过,琼林苑构陷油渍中站起来过,影龙卫罡气撞墙下活下来过!这点污言秽语,不过蚊蚋嗡鸣!我之心志,岂是区区流言所能撼动?我的清誉,从不在那些庸人口舌之间,而在乎胸中才学、笔下文章、心中道义!”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决绝:“告诉殿下,沉住气,该吃吃,该喝喝,该煎药煎药,我陈九,就是重伤未愈,就是闭门养病,对外界风浪,一无所知,也……不屑一顾!”
蓝姑看着陈九眼中那燃烧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意志,心中的焦灼竟被奇异地抚平了些许。
她用力点头:“是!园主!”
“不过,等,并非坐以待毙,我陈九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任人宰割之人,”
陈九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蓝姑,传令归园!”
“请园主示下!”蓝姑精神一振。
陈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文若府邸!给我盯死他府中所有接触过那卷前朝孤本的人!
尤其是书童、保管书房的管事、以及可能经手纸张装裱的匠人!
查!查那古籍的来源!纸张、墨色、装帧、任何能证明其年代的细节!
文若老贼既然敢拿它做局,就必然做了手脚,但假的真不了!给我找出破绽!哪怕是最细微的痕迹!
这个旧卷是这个局中所有设计的根源,如果能证明旧卷有问题,那么一切指控都会瞬间塌陷,这个事让寒鸦亲自去,
另外,让竹影去追查那日两位老翰林与文若的过往,查他们近日的动向,查他们是否有把柄在文若或其他人手中!
还有孔希声,查他最近与谁往来密切,收了什么好处!文若想用人证,我就让他的人证自己先变成破绽!
动用暗线,严密监控洛京所有可能参与古籍伪造的作坊、精通此道的江湖人物!
查近期是否有异常交易或委托!同时,留意市井流言中刻意引导、推波助澜的源头,尤其是那些突然冒出来、言之凿凿的消息灵通人士!给我顺藤摸瓜!
将我答卷中关于乡贤正的具体职能阐述、以及引用《盐铁论·授时篇》的独特角度,整理成文。
这是只有我和文若,或许还有柳明薇才可能知晓的澄心阁未提及的细节!这是破局的关键暗记!务必妥善保存,等待时机!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冰冷,如同无形的战阵部署。
陈九重伤的身体靠在榻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运筹帷幄、洞悉先机的气势,却让蓝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和敬畏。
“园主放心!归园上下,必不负所托!”
蓝姑肃然领命,眼中燃起同仇敌忾的战意。
“去吧。”陈九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力气,
“记住,动作要隐秘,如同水滴入海,在文若的戏没唱到高潮之前,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养精蓄锐。”
蓝姑悄然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陈九闭目调息,体内那缕微弱的剑气不再躁动,反而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滋养着伤处,也积蓄着力量。
背部的伤痛依旧,心中的火焰却在冰冷算计下燃烧得更加旺盛。
文若老贼以身入局,掀起滔天风浪,欲将他彻底淹没。
而他陈九,则如同一块沉入风暴之眼的礁石。
任你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
静待时机,蓄势——一击,便要破局斩首!
府外,流言的风暴愈演愈烈,洛京城上空阴云密布,
府内,暖阁如囚笼,却困不住那深藏于渊、伺机而动的锋锐剑意。
风暴的中心,一片诡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