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烟只觉得胸口窒闷,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声音保持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低垂着眼帘,避开那两道截然不同却都充满压迫感的视线。
“回皇上,回云嫔娘娘。云嫔娘娘确实曾命嫔妾带一颗药丸给孟答应,并言明是养胎安神之用。至于那颗药丸……究竟是何物……”
她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措辞,“嫔妾并非医者,当时并未、亦不敢擅自查验。故……实不知晓其具体为何物。”
她选择了最谨慎的陈述。承认传递行为,但撇清对药物性质的知情。
不偏不倚,却也将自己置于了风暴中心。
“胡妹妹!”孟南柠失声喊道。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痛楚。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怕什么?这颗药!就是她云嫔亲手交给你的!她就是要借你的手来害死我的孩子!你为何不敢说?”
情急之下,她直接将邢烟推到了直面云嫔的位置。
邢烟紧抿着唇,脸色苍白,依旧沉默。
此刻的沉默,在孟南柠看来是怯懦,在云嫔看来是心虚。
“孟答应!本宫没有做过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认!”
云嫔立刻抓住邢烟的沉默和孟南柠的指控,声音拔高,带着被污蔑的愤慨和“正义凛然”,“胡贵人,你倒是当着皇上的面,把话说清楚!”
穆玄澈猛地一抬手,一个凌厉的动作瞬间让激动的孟南柠和咄咄逼人的云嫔都噤了声。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谁都没看,目光如炬,只牢牢锁定在邢烟那张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
周围跪着的、站着的宫人,此刻在他眼中都如同无物。
他在意的,只有邢烟的回答。
一个能让他看清她立场、甚至……看清她是否值得他信任的回答。
“朕——再问你一次!”
穆玄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容许任何闪躲。
“这药,是不是云嫔给你的?”
他问的不是“是否让你转交”,而是直指源头——“是不是她给你的”!
他在逼她做最直接的选择:指认云嫔,还是……承担污蔑的后果?
这一刻,他内心深处甚至掠过一丝荒谬的念头:只要她敢点头,只要她敢直视他的眼睛说出那个名字,那么,即便局面再难,他也愿意为孟南柠,也或许是为她……撑一次腰。
然而,邢烟的回答,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那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之光。
她依旧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她的声音轻而清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与回避。
“回皇上,嫔妾……不确定。”
她巧妙地绕开了“是不是云嫔给的”这个核心问题,再次选择了模糊的“不确定”。
“不确定?”
翠香尖利的声音立刻响起,充满了刻意的惊诧和控诉。
“胡贵人!您这话可真是奇了!云嫔娘娘给没给您东西,您自个儿的手接没接过,这还能‘不确定’?您这不是明摆着糊弄皇上吗?”
她精准地抓住了邢烟措辞的漏洞,将矛头指向她的“欺君”。
穆玄澈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和浓浓的失望。
那失望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再看她,紧抿的薄唇抿成一道更冷硬的直线。
他在沉默,这沉默是给邢烟最后自证的机会,也是他内心剧烈翻腾、权衡利弊的艰难时刻。
云嫔敏锐地捕捉到了穆玄澈眼中那抹失望。
机不可失!
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迅速换上一副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表情。
她轻轻扯了扯穆玄澈的龙袍袖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大义灭亲”的挣扎。
“皇上,臣妾……臣妾忽然想起一事,事关胡贵人……”
她微微咬唇,仿佛内心天人交战,最终下定决心般。
“此事本不该在此时提起,但……但事关重大,臣妾思虑再三,恐有隐情,不敢隐瞒圣听,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将“杀手锏”祭出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帝王的怒火,引向了邢烟!
“说!”
穆玄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所有人的心神都攫住了。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牢牢锁在云嫔脸上,但其中翻涌的探究与急切,却分明只为邢烟。
在这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后宫,她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冷玉,格格不入。
旁人费尽心机、搔首弄姿只为博他垂怜,唯有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总是藏着疏离,对他避之不及。
那平静的表象下,究竟涌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暗潮?
她心底的惊涛骇浪,究竟因何而起?
他渴望知道,这份渴望甚至压过了此刻龙裔夭折的愤怒。
捕捉到穆玄澈视线胶着在邢烟身上的瞬间,云嫔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饱含恶意的胜利微笑。
“翠香,”她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把人带上来。”
翠香领命,脚步生风地冲了出去。
片刻,一个穿着不合身宫女装束、身形略显高大的身影,被两个粗使太监粗暴地推搡着进了殿。
来人头上罩着黑布袋,脚步踉跄,透着一股狼狈与惊惶。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疑、审视、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胡贵人,”云嫔转向邢烟,脸上绽开一朵看似无害却淬着毒汁的花,“猜猜看,这是谁呀?”
她的声音甜腻,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邢烟的心,沉静地坠入冰窟。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嫔妾眼拙,不识此人,还望姐姐明示。”
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冷冽。
云嫔不再卖关子,只递了个眼色。
翠香猛地伸手,一把扯掉了那人头上的黑布袋——
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暴露在烛火下!
厚重的劣质脂粉早已被汗水和挣扎弄得糊作一团,红白交错,狼狈不堪。粗硬的眉骨、突出的喉结、过于方正的下颌……这些男性特征在女装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眼和滑稽。
他分明是个男人,却穿着宫女的衣裙!
“你是何人?”
穆玄澈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厌恶。
一个太监,竟敢如此僭越?
那“宫女”扑通一声,五体投地地跪伏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变调,带着太监特有的腔调:“奴……奴才……奴才是御药房当差的小顺子!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小顺子?”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一个太监,穿着宫女的衣服?
这简直骇人听闻,是对宫规最赤裸的亵渎!
“混账东西!”
穆玄澈勃然大怒,抓起手边温热的茶盏,狠狠砸向小顺子的方向!
茶盏碎裂在他脚边,滚烫的茶水四溅,吓得小顺子魂飞魄散,缩成一团。
“你一个腌臜阉奴,穿成这般鬼样子,意欲何为?”
小顺子被这雷霆之怒吓得魂不附体,他慌乱地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仓皇扫视,最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定格在邢烟身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胡贵人!救救奴才啊!贵人!您救救奴才!”
这一声,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将所有的矛头精准无误地指向了邢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