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鸡下了锅,长山也带着人回来了。
先进门的是大儿子两口子,约莫三十多岁,背着柴火。见到苏真真,夫妻俩都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跟在后面的是二儿子一家,夫妻俩年轻得多,身边带着三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还有两个男孩,一个七八岁,一个六七岁。
年轻妇人(厨娘的二儿媳)轻推了女儿一把,“还不去灶下给你阿奶搭把手。”
恰好厨娘擦着手从灶房出来,瞧见大孙女被推得一个踉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个没灶台高的丫头片子,能帮啥忙?老大家的,鸡我炖上了,你去再拾掇几个菜。再单煮一份白米饭,今儿有贵客,别抠抠搜搜的。”
阳城地界稻麦兼种,但庄户人家日常还是以杂粮为主。
厨娘在别院给苏真真做了这些时日饭,自然晓得她更惯吃大米。
“好嘞,阿婆!”大儿媳爽利地应道,放下柴火,舀水洗了手,脚步轻快地进了灶房。
大儿子也放下柴捆,默默走到屋檐下拎起靠墙的斧头,闷声劈起柴来。
这夫妻俩看着就是老实人,养出的孩子也透着实诚劲儿。
反观二儿子两口子,眉眼间就透着股精明。除了那小姑娘垂着头不作声,两个男孩都抻长了脖子往飘香的灶房张望。
苏真真方才还留意到,这一家子进院时,除了大人敷衍地跟门口老头子招呼了一声,三个孩子对爷爷竟是视若无睹,大人也未加提醒。
显然,家里真正当家做主的是老太太。老头子不过是个闲人,孩子们觉得无利可图,自然连面子情也懒得做了。
饭菜很快摆上了桌。门口的老头子直等到所有人都坐定,才佝偻着腰,慢吞吞地走到厨娘身旁坐下。
毫无悬念,苏真真被让到了主位。
厨娘原本有心单独为苏真真开一桌,但让老二回家搬桌子动静太大,怕招村里闲话。
加之苏真真一向显得和气,并非计较之人,厨娘便也作罢,只将两盘荤菜都摆在了她面前。
“苏小姐,您尝尝,都是自家种的小菜。”厨娘嘴上虽这般说着,手上却拿起一双干净筷子,径直将一只鸡腿夹进了苏真真碗里。
苏真真笑着道了谢。待厨娘还想再夹,她却用筷子轻轻拦住。
“我吃一个便够了,剩下三个鸡腿,给孩子们吧。”
厨娘面露赧然,“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您这……”
苏真真却已主动将另外三个鸡腿分别夹进了二儿媳那三个孩子碗里。
“您太客气了。我一个空手上门蹭饭的,哪好意思跟孩子们争嘴?”
她笑着打趣,手上却没停,又将两只鸡的鸡爪分别夹给长山和长林。
“弟弟妹妹小,鸡腿让他们吃。你们这俩做哥哥的,就吃鸡爪吧。”
兄弟俩一时手足无措,尤其长林这憨小子,竟没憋住,“咕咚”咽了口口水。
长山却看向厨娘的脸色,迟疑着不敢动筷。家里的鸡是下蛋换油盐的宝贝。也就年节才舍得杀一只解解馋,还要分一半给二叔家。肉更是紧着阿奶和阿爹先吃——阿娘说过,阿奶在城里辛苦挣钱,阿爹在家干的是最重的力气活,他们兄弟得等阿奶阿爹动过筷,才能吃剩下的。
大儿媳见状,拿筷子虚点着长山笑骂,“看你阿奶做什么?贵人赏的,你吃就是。你阿奶什么时候少过你肉吃?”
苏真真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心道这大儿媳也是个伶俐人,话里话外滴水不漏,既捧了自己,又夸了婆母解,两边都周全到了。
长林早已忍不住,夹起鸡爪便啃了起来。
长山又看了看母亲,终于也拿起筷子小口吃起来。
大儿子和大儿媳则只捡着近前的素菜下饭。
老头子眼巴巴瞅着厨娘。厨娘被他看得不自在,夹了一大块鸡肉啪地摁进他碗里。老家伙登时眉开眼笑,咧开豁牙漏风的嘴。
二儿媳的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那两碗鸡肉。奈何菜离得远,她又不好意思起身,只得用手肘暗暗杵了杵旁边的丈夫。
二儿子先偷眼看了看自家老娘,见她神色无异,又觑了觑大哥大嫂的脸色——两人面上并无不愉,这才放心给妻子夹了块鸡肉,末了才给自己也夹了一块。
这一切苏真真都看在眼里,她默默扒着碗中的饭,心中暗忖:人无完人,厨娘这一家子能保有如今这份淳朴本分,已然胜过许多装腔作势的道貌岸然之徒了。
此时的她尚不知晓,在不久的将来,自己曾几欲起那毁天灭地之念,却因这农家小院里一幕幕温暖人间烟火,而在刹那间迟疑了。
庄户人家吃饭没那些食不言的规矩。
厨娘扒着饭边吃边聊,“等吃完饭,我就带小姐进山。那山路远得很,一趟来回天都擦黑,今晚小姐就在我家住下,明儿再回城。”
二儿媳从碗沿上抬起头,“进山干啥?”
“拜山神。”厨娘眼皮都没撩一下。
二儿媳“啪”地撂下筷子,“阿娘,你带贵人拜哪门子山神?那山神压根儿就不灵验!”
厨娘这才撩起眼皮正色看她,“要是不灵,咱家这房子是打哪来的?”
二儿媳脸涨得通红,“说破天去它也不灵!当家的天天去磕头跪拜,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山神也没保佑他当上铺子掌柜!”
苏真真听得暗暗咋舌。一个时辰可是整整两小时,谁能天天耗两个时辰光拜神不干活,指望天上掉馅饼?那馅饼还能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厨娘白眼一翻,“自己不肯下力气,倒盼着老天爷喂饭!我当年诚心向山神许愿,盼着日子越过越好,转天就跟你阿公去给人扛大活儿。好日子是这么干出来的!神仙能帮你一时,可帮不了你一世!你自己得先动手去干,神仙才能顺道保佑你。你自己都瘫着不动,难不成还指望山神下地帮你薅草?”
苏真真心头微震,没曾想厨娘竟有这般通透见识,这分明是将信仰化作了实干的心气。正因心中笃信所求之事能成,才拼了命去挣。
猛然间,苏真真只觉灵台一闪,仿佛抓住了让生魂归位的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