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眠心里的惊讶丝毫不比那个男生少。
谢沉屿怎么会随身带着结婚证?
等买完关东煮,两人在落地窗前的高凳坐下。暖白的灯光洒在木质台面上,庄眠小口咬着鱼籽福袋,忍不住问:
“你为什么把结婚证带在身上,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补。”谢沉屿漫不经心地拧开她喝过的牛奶瓶,径直喝了一口。
这话倒也没说错。
“那你为什么拿结婚证给那个男生看?”庄眠又问,“他比我们小了差不多十岁,出言劝他不要早恋、好好学习就行了,用不着结婚证。”
谢沉屿长腿松懒支地,歪头瞧着她:“你以为说教有用?”
闻言,庄眠若有所思。
确实没用。
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们,从小见惯了声色犬马,私下玩得一个比一个出格。
上学时,学校里成双成对的情侣比比皆是,就连钟景淮和杨画缇那对公认的未婚夫妻,不也整日出双入对?
至于刚才那个男生,庄眠在外面的商务场合确实见过两次。
跟客户谈项目时,她向来善于利用一切资源,成长经历、教育背景、人脉网络都是她的筹码。
她借着在国际高中读过书的经历为出发点,与惠黎集团的副总相谈甚欢,最终顺利签下合约。
瞅了一眼谢沉屿的大衣口袋,庄眠敛眸,没再追问。
他做什么都理直气壮,仿佛天生就该这般嚣张狂傲。
况且,他说得确实在理。结婚证丢了,补办就是。
“尝尝吗?”庄眠将竹签上的鱼丸递到谢沉屿唇边。
谢沉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懒声道:“不吃。”
“有一点点甜味,味道还不错。”庄眠把鱼丸塞进自己嘴里,又从纸杯里取了一串,满脸认真地安利,“真的不试试?”
“行啊。”
话音落下。
谢沉屿大掌扣住她的后颈,低头,嘴唇毫无征兆地覆在她唇瓣。庄眠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轻车熟路地撬开她唇齿,卷走了她嘴里的鱼丸。
“……”庄眠握着竹签怔在原地,有点懵。
“味道还行。”谢沉屿慢条斯理地咽下,唇瓣泛着潋滟水光。他瞧着她错愕的表情,黑眸染上肆意轻松的笑意。
整个过程不过三秒。
但是发生在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便利店。
庄眠下意识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
她抬睫看向始作俑者。
男人正气定神闲地注视着她,依然是那副随性慵懒的姿态,眉梢微挑,神情坦然得仿佛方才当众吻她的人不是他。
庄眠一点也不想问明明纸杯里还有很多食物,他为什么偏要抢她嘴里的。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这人向来不讲道理。
下课的响铃声传至耳畔,担心会有大批学生涌进便利店,庄眠吃得差不多,便拉着谢沉屿离开了。
夜幕随着夕阳西下缓慢铺开,冬夜的天空散落着零碎的星星,路边建筑着一片宽阔的人工湖,水面倒映着稀疏闪烁的灯光。
两人走进操场时,将牛奶空瓶扔进垃圾桶。
酒足饭饱后,庄眠开始犯懒,加上昨天被谢沉屿抱在身上做缠绵的爱,动作激烈又磨人,惹得她身子抑制不住颤抖。
闲逛片刻,庄眠有些走不动,脚步越来越慢。
察觉到她的迟缓,谢沉屿停下脚步回头。光影落在他骨相感极重的脸庞上,衬得那双眼眸愈发深邃。
“走累了?”
庄眠看着他说:“脚酸。”
四目相对,谢沉屿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他颇觉好笑,扯了下唇角,优雅地半蹲下来,精贵的衣料随着动作勾勒出硬实精悍的背部线条。
“上来。”
庄眠看着他高大宽阔的背部,犹豫了一下:“你不累吗?”
谢沉屿语调闲散:“怎么成天把你老公想得那么娇弱。”
这话让庄眠不禁笑了。她心情愉悦地攀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下巴搁至他宽肩:
“我就是客气一句。”
“装客气还上瘾了?”谢沉屿也笑,托着她腿弯的手臂稍稍用力,将她往上掂了掂,意有所指道,“行,晚上回去继续装。”
晚上回去哪是装。
分明是玩新的play。
庄眠心里明白,但也没反驳,只是抱紧了他的脖子,感受着他身躯侵略性极强的体温和力量。
或许是今天去了福利院,又见了白锦书的缘故,庄眠心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涌动,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
“福利院的那些孩子和我之前负责的法律援助案件的受害者,他们都在努力地往前走,认真地生活。”庄眠继续和他分享。
谢沉屿微微侧过头,听她说话。
“我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也没想过要求他们必须成为多了不起的人。”庄眠的语调平静,蕴含着某种温柔坚定的力量,“我只是希望,那些人将来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有尊严地活着。”
她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然后更清晰地说道:“他们可以选择报效社会,可以肆意地追逐梦想。当然,也可以挥霍人生。我希望我帮助过的那些人能拥有人生的自主权,哪怕是快快乐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只要是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就都值得尊重。”
庄眠不沉迷于空花阳焰般的幻想,她清楚现实的骨感,心底却始终保有一份赤诚的温柔。
她自己也是如此,想怎样过,便怎样过。
学业有成,独立自尊,哪怕游戏人生也不要紧。
重要的是,人生的方向盘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月光混淆着灯光如水银般倾泻在静谧空荡的操场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沉屿停下脚步,侧眸睨着她:“庄眠。”
一改往日不正经,男人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罕见的认真。
庄眠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翼颤了颤,对上他幽深的视线。冷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那双总是散漫冷冽的眸子此刻格外专注。
“除了找别的男人,”谢沉屿漆黑眼瞳倒映着她的模样,一字一句说得郑重,“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闻言,庄眠心尖轻轻一颤。
“别让自己受委屈。”谢沉屿托着她腿弯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声传递着力量,“你的人生,只能你自己做主。谁说了都不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强势打开了庄眠心中尘封的某个角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操场上只剩下风掠过草坪和树枝的声音,还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他们眼里只装着彼此,仿若除了对方再也容不下别人。
“谢沉屿,我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许久,庄眠才轻声开口,“以前很多人都告诉我,受点委屈没关系。那时候......”
她停了两秒,想起那些不得不低头的日子,“那时候我无能为力,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谢沉屿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庄眠察觉到他的背脊微微绷紧。
“当时我觉得全世界都站在我的对立面,”她继续说着,声线沁着回忆的涩意,“除了妥协退让,我好像别无他法。”
因为没有能力改变。
“但现在不一样了。”庄眠的声音愈发坚定起来,像破土而出的新芽,“我有了能力去改变,去选择。我可以做,也可以不做。”
谢沉屿鲜少给她浮华的承诺。
他也没有大包大揽地说要替她实现所有梦想。
但他懂得她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他知道,她想要拥有实现梦想的自由和权力,而非简单地实现梦想。
……
逛得差不多,谢沉屿轻松背着庄眠往车子的方向走,步伐从容而稳健。
庄眠双手环着他的脖颈,脸颊深深埋入他肩颈处。濡湿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扑在他颈侧的皮肤上,像轻盈的羽毛,带起一阵上瘾的痒意,悄无声息地钻进心房。
或许是故地重游牵动了心绪,庄眠闭着双眼,某些记忆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她入学国际高中刚半年。
某次课间,庄眠正在埋头学习,忽地听见后排女生在热烈讨论谢沉屿。
有个女生正在追谢沉屿,绞尽脑汁却毫无进展,只好召集闺蜜们集思广益。
“谢沉屿什么都不缺啊。”一个爽利的女声说,“家世、能力、长相……样样顶尖,原生家庭也幸福和睦。最关键的是,他对女生还很有分寸感。这让我怎么下手啊?”
林安歌开玩笑道:“看来他缺恋爱的苦头吃,所以老天爷才把你派来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当时的庄眠听着,只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自己毫不相干,心底泛不起半点涟漪。
如今隔着重重的岁月回望,却是另一番难以言说的滋味。
思绪翻涌至此,庄眠忍不住搂紧谢沉屿的脖颈,眼眶蓦地一酸,心里有种陌生的情绪涌上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放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只好更深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肩侧。那熟悉好闻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心里顿时安心又满足。
谢沉屿察觉到肩头的重量微微一沉,脖颈处传来她更深埋入的触感。
他步伐一顿,侧首瞥她:“怎么了?”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白色雪点,一片冰凉轻轻飘在庄眠浓密的长睫上,又化作水珠滚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
她仰起脸,望着漫天飞舞的细雪眨了眨睫毛,任由那些晶莹白雪落在她的鼻尖、唇畔:
“下雪了。”
雪花很小,小得连一个雪球都捏不起来,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是扑火的飞蛾,绕着光晕翩翩起舞。
谢沉屿掀了掀眼帘,望了眼飘雪的前方。
细雪坠落至他卓绝倨傲的眉骨处,又很快消融。
男人漆黑深邃的眼眸映着路灯下飞舞的雪屑,从眉骨往下的线条起落锋利冷然,帅得极具攻击性。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模样成熟了很多,可眉宇间的少年感却依然清晰。
庄眠凝视着谢沉屿的侧脸,注意到他睫毛上也落了几片雪花。她下意识伸手替他拂去,边道:
“谢沉屿,我不喜欢下雪天,但有你的下雪天,好像还不赖。”
捕捉到她话里的不确定用词,谢沉屿转头看她,唇角勾起玩世不恭的弧度:“好像?”
瞧着他故作认真的表情,庄眠忍不住摸了摸他的下巴,指腹感受到新生胡茬的微刺,笑着说:
“那就把好像去掉。”
他在她这里,永远是例外。
如果她是高悬于天空的明月,她想,她会永远独照他。
雪花犹如破茧的蝴蝶在空中盘旋飞翔,一片片簌簌地落在他们头顶,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安静须臾,庄眠又叫他:“谢沉屿。”
“嗯?”
“你家人不方便出国,我们先在国内办一场婚礼。”庄眠慢腾腾道,“然后,再去塔希提岛,办一场只有我们两个的婚礼吧。”
“……”
说完她才意识到这个要求似乎有些任性,可在他面前,她从不觉得需要掩饰什么,便翘首以盼地确认:“行吗?”
谢沉屿怔了好一会儿,懂得她话里的深层意义。他喉结滚动,低头笑了几声,干脆利落地应了句:
“行。”
闻言,庄眠身心松懈下来,像一只靠岸的船舶,舒适地伏在他宽阔温热的肩背。
她视线跃过他坚实的肩头,一眨不眨望着半空中飞扬飘落的细小雪花,视线渐渐模糊。
记忆也如同这纷扬的雪片,倏然间飘回她毕业回国后,在沪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那年,这座繁华璀璨的都市也罕见地落下了一场雪。
此时此刻,庄眠感到心脏传来一阵真切的钝痛。
心口空空的。
那份曾经沉重地占据着她心脏一角的过往,像是被彻底抽走了。
庄眠左手搂着谢沉屿的脖颈,右手勾住他的下巴,歪头亲了一下他脸颊。
有些伤口或许永远都不会真正愈合,就像瑞雪覆盖地面,积雪消融后,大地依然会显露它原有的沟壑。
所谓伤痕愈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但是,没关系了。
爱会长出新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