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木漪微愣,却仍维持住面上神情,淡道:
“父亲想多了,我无心婚配。”
“可我见你们……处处流情啊。”
木漪梗脖将他打断,“是父亲误会了,我与秘书监是旧交,仅此而已,父亲还是早些休息。”
语气有些匆忙,面前的烛光因她不稳的气息,都颤了三颤。
木眠当官多年,自然称得上是一个体察入微的人,见她言行都在回避,便知道她与谢春深之间,大概是有些难言之隐。
便温和地摆摆手:
“现在好在是盛世,不是几十年前的乱世了。
乱世里女子为了求个依靠,不得不早早嫁人,老夫有个妹妹,十一岁便高嫁,可是夫家待她苛刻,她又太小了,没办法独自回乡,我与她十年未见,再见,就是去她的坟上扫墓了……”
说到此处,木眠眼泪已有泪花,“如今国运亨通,有幸见你在事业上有所造诣,又被封为县君,掌权利等同于掌命运,嫁不嫁人已没那么重要。
你便随自己的主见去做。
若有我们家要出力的,姑娘不必犹豫,即刻书信遥寄一封,老夫与内人接见你佳音来讯,一定倾力而为,无不相帮。”
木漪轻轻笑了笑。
就连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都能比采英对她留有柔情,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很好的人么?
她掩下烦闷低落的心绪,对木眠道:“眼下我有一桩事,的确需要先生您帮个忙。”
木眠抬手向上:
“姑娘道来便可。”
月挂竹竿,木漪自木眠处出门,正要往自己的寝室走,不妨在下石梯时一抬眼,撞见竹林下的那道暗影。
木漪脚步微缓,一步一步下了阶,脚步下意识轻落地面。
静静看向那道掩在暗中的影子。
“你听见了什么?”
她问。
影子一震,潇潇竹叶弯腰往他身上打落,勾起他的几缕发丝。
木漪试着往前一步,那影子便从竹竿里穿梭退去。
不见了。
之后武婢出现,告诉她,“方才秘书监的车架开走了,他是最后一位,现在所有客人都已经送完。”
木漪嘲一声,自言自语地喃喃:“回避这件事的,何止是我。”
这日过去又是连着几天雨雪,天气陡然冷的厉害,偶有一日回暖,木眠提出要走,木漪派了车送他回南方,还安排了不少部曲。
出发之前,木眠自己走过去马车边掀了一眼帘子,又默默将帘子放下,朝站在高处的木漪拱了拱手:
“姑娘保重。”之后骑马上路。
木漪注视那马车离去——车内装的是采英。
是,她甚至让人打了一个笼子,像禁锢疯狗那样将自己的亲生母亲锁在了笼子里,再扛上车。
她说的帮忙,也是让木棉带采英去南方,为此还编造了一些半真半假的谎言:
“她是我老家的一个亲戚,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死了,她受不住就疯了。
现在听闻我发达了,便到处说,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先生将她带去南边,不用带她回家,找个热闹的地方将她放下车,隔几天遇上了,就丢给她一口饭吃,隔几天遇不上,随她是死是活。”
马车驶出拐角,她闭眼,在心中默念:“不要再见了。”
刘玉霖就在旁陪同着她,等她出完神,这才问:“你真的要去找陈小郎君?”
木漪睁开眼,“对,我要找他解答一些问题。”
刘玉霖搓着缩在袖子里的手,小小声说:“梁王被歼之后,朝廷里好像不太平,陛下好几次都无故挑他错处,所以他就不太爱上朝了,现在,听陈家奴仆说整日大醉云游,来无影去无踪。”
木漪笑一笑:“所以,你知道他在哪里了。”
刘玉霖忙抬手捂住嘴,摇了摇头。
后面经不住她眼神,也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便叹一声:
“他常去邙山北州,一片无人打理的松林里。”
木漪怪讽:“去那种地方干什么,当野人么。”
“……”
刘玉霖拢手,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
北邙山是皇陵,自然风光得天独厚,有茂林修竹,伽蓝香火布满山头,一年四季看上去都烟雾缭绕,似道家仙人之居,山脚一片还驻守了不少士兵布防,其实极适合常人修身养性。
金平僧的书法扬名前就住在此处山上,还有一些或因政,或因商而导致命运寥落,被洛阳中心赶出来的人物当中,就有那么几个选择归隐到了北邙山脚下,随便搭个草棚子,偶一提笔,文采便是惊人之姿。
州姜本是战乱里留下来的孤儿,被邙山北州的一位老中医在回家途中遇上哭声,给捡了回去,因当时中医摘了一箩筐的野姜背着,又将她放了进去,她拿姜把玩,便得名州姜。
州姜从小跟着老中医生活在山里,到了要辨字识文之时,山上的村民凑了点钱,送她到了山下私塾念书,大了之后她平日便是在山林间游走,为村民诊治开方,或送些所需的草药。
初见那日,陈擅被刺,伤的不清,那些人将他搬来这里,用洋洋洒洒的枯林盖了陈擅一身,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若是晾个一夜,估计就真的成尸体了,好在州姜闻见血味,顺着血迹发现了他,好心将他救下。
陈擅将临死前那一幕记得很清楚,有人在掐他的人中,又将他伤处不停按压,弄的他很疼,疼得死也睡不着了,伸手乱挥。
“什么脏东西,敢烦本公子睡觉!”
“你流了很多血,不能睡,等我回来——”
声音酥酥的,像羽毛挠在他心口上,陈擅舔了一下干涸的唇,支撑起沉重的眼皮。
然后,濒死的眸孔渐渐放大。
他的胸腔里,一颗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撞击他胸腔。
陈擅笑起来,喘着气儿问:“我是不是死后升天了,你是天上的女仙子?”
话才说完,伤口处剧痛,他低头,见草药捏碎了,涂抹其上,额上冷汗淋漓,下意识抓住了这人的手。
将州姜吓了一跳。
之后,之后他就冷昏过去了,他不敢想州姜那样的身板,是如何将他扛到了附近的洞穴,又生了火,陪他熬过了一个最孤寂的夜晚。
次日又帮他濯衣,她不爱说话,但陈擅一看,便知她是用草药揉开了去衣上血污。
陈擅口中叼一根草根,靠在树墩下,直愣愣地看着她。
及腰的黑发未饰一物,粗布的衣亦无彩丝,瘦削的肩,秀挺的鼻,还有靠近他时,总是散发出的一身药草香气。
陈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纯粹平宁,清心寡欲,不沾染一丝一毫的浮华之气。
原来人间真有仙啊。
州姜就是他的仙子,从第一眼起,他便将心丢在她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