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娘娘,奴不敢胡言。”忍冬垂眼,言讫又忍不住微欠着身子向后稍退了两步,那样子像是浑然不敢置喙于帝王的决定——更不敢轻易回答女人的这个问题。
付秋滢见此,面上悬着的、稍带着些讥嘲的笑意不禁咧得越发厉害:“无妨,本宫今日便容你直言不讳。”
“——左右,这殿里除了你我主仆二人,也就再没别的什么活的东西了。”
——连只会学舌逗趣儿的鸟都没有。
女人想着,瞳色止不住地便是一暗——这并非是她第一回拉着忍冬在宫中说这样的话了,她上次如同这次一般,将宫中的人都遣了个一干二净,独留忍冬一人在此陪她,还是在八年前。
——八年前,那个她下定决心,要将她的女儿远远送出皇宫、送出京城的,那个浓极暗极的午夜。
……让她亲自想法子去除掉她十月怀胎方得生下来的女儿,这真是个困难又痛苦至极的决定。
付秋滢捏着绣花小针的指头一抖,那尖如麦芒的针头霎时在她的手上戳出了个窟窿,一粒血珠缓慢自那伤口处生出了形状,眨眼在那大红的绸缎面子上洇出了深色的一个小片——她低头尝试着想要擦掉那不慎被她沾染上的血迹,却只让那血色被洇得越染越开。
……算了,大不了,她过后再在那印子上面多盘一朵金花。
女人无声叹息一口,转而重新望向自己身后的忍冬,她轻轻重复了她方才的问题:“说吧,我想听点真话。”
于是忍冬沉默下来,良久方试探性地轻轻开了口:“……娘娘,其实奴也不大了解那位萧家公子的性情。”
“但若刨除了‘纨绔’的这一点……单论家世、模样和年龄,萧公子倒还是极衬得上咱们殿下的。”忍冬道,她遂斟酌着,又倒出了两句话,“再加上……娘娘,您忘了吗?那位萧小公子,五岁时就险些偷着将公主殿下抱回了家去,十岁时又曾不惜顶着冬日的池水,跳进池子里救了公主一命。”
“是以,单从这两件事上看,奴觉着,那位公子与咱们殿下大约也是有些缘分的——奴不敢说他究竟算不算得上是良人,但至少应该不会对着公主太差。”
“所以……”
“所以他说不得,还真当得起昭儿的良配。”轻巧接过了侍女话茬的女人神情淡漠,“那么,忍冬,你认为本宫该成全了明昭,让她就这样留在京城里吗?”
“这……”忍冬支吾着又一次沉默下来——她这次沉默的时间,甚至比上次还要更加久些。
“……娘娘,奴不知道。”长久的缄默后忍冬低声给出了她的答复,付秋滢闻此一哂:“本宫也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待她。
女人怔怔盯紧了绣架子上紧绷着的盘金缎面,眼神不受控地被那金线带去了更远的地方。
她想,她或许在八年前第一回发现,其实明昭说不得才是国师口中,那个承受了“天命”的“天命之人”的时候就杀了她的——可那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看着她从一个整日睡得睁不开眼小小婴孩,长成了会含糊叫着她“娘亲”的稚儿,又从蹒跚学步,慢慢成长为一个会跑会跳,能写能画的小小的姑娘。
这又教她如何能下得去那个手呢?
——她下不去那个手,由是想方设法地找了由子将她送出了皇宫。
她那时想着,她既看不得她生下来的孩子惨死在她的面前,那她便将她送出去好了。
送出去,送得远远的,送得越远越好。
这样,一旦她出了什么意外死在了外面……那这一切也就都与她无关了。
她还能找借口,将所有的罪孽一个不落的推脱到那些歹人们的身上——她知道这很虚伪,但她又实在没法子不这样虚伪。
……天命。
多可怕的两个字。
这让她没法去爱她的女儿,可她又没法不去爱她历尽了千难万险,才平安生下来的女儿。
怀着双生子的岁月是很难熬的。
彼时陛下才刚刚登基,朝野内外也远不如今日来得安平。
她的后位坐得不大稳当——甚至因着早两年先太子暴毙与那五大江湖门派灭门的事儿,陛下的皇位坐得都没那么稳当。
她怀着明琮与明昭时的每一日都是战战兢兢的……她唯恐哪一日会出了什么意外,教他们母子几个一尸三命。
好在老天终究是眷顾于她……即便在生产那日她遭遇了难产又出了大红,她仍旧艰难地将她这两个孩子安然带到了世上。
自浑噩中醒来后,她看到那对襁褓的第一眼,她便在心中暗暗发过誓。
——这是她拿性命得来的一双儿女。
余生她也会用性命去保护他们平安长大。
但她没能想到……她的“余生”竟只有那短短的七年。
……为什么一定要有“天命”呢?
为什么那天命一定要关乎社稷江山!
那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别的“天命”?
女人茫然而无措地将那银针扎进线轴子里,盯着那布面的两眼愈渐发了空。
她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要对自己的女儿动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的手,或者说,她之前根本就没想过她还能从京外回来!
她就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待在安福寺里不行吗?
她就一辈子都不要在踏足皇城这个是非之地了不好吗?
她为什么非要回来……她为什么非要从她给她布置好了的路子里跳出来!
——“天命”!
万一哪天那天命成为了现实……
不,不,一个女人如何能管理得好政事……一个女人如何当得了帝王!
付秋滢痛苦万分地抱紧了头颅——这些年来她也不止一次地试图和那天命“和解”。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劝服自己……儿女们的“天命”又与她何干?
就算最后真是明昭承继了大统,那又能碍着她的什么事呢?
可每当她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曾经她所学过的教条、她所念诵过的书籍便会像噩梦一样一个劲儿地敲打她的脑子——什么三从四德,什么三纲五常,什么知礼守节什么温柔贤淑什么宽容大度……
牝鸡司晨就该被扼杀在萌芽里……女人就该被囚锁在后宅之内!
什么上阵杀敌,什么指点江山,什么纵横捭阖……
那都是男人该干的东西!
这些念头会像野火像疯草一般,发了狂地在她的胸中脑中猖獗、蔓延,会一遍遍重复着逼着她堕进那名为“恐惧”的深渊。
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之中,某天晨起时她突然发现……
倘若明昭有一日当真承继了大统。
那么她曾经所接受到的一切、她自小到大的整个人生——
便也将会变成虚无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