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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公主府幕友遍地,谈笑有鸿儒,琴棋书画不绝于庭,今日却不再热闹,只余几分清寂与严肃。

长廊空荡,传来风吹帘栊的细微声响。

宫女宦官们皆脚步匆匆,低头敛目,手捧锦盒妆奁、红绸喜烛,穿梭于朱门回廊之间,悄无声息似春蚕食叶,一心为三月的公主大婚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偶有低声交谈,也不过是核对礼单、确认流程,眉宇间尽是谨慎小心。

深院之中,春花才结新蕾,却已仿佛窥见红妆十里、凤冠霞帔的那一日。

小豌豆被引入寝殿的时候,公主正仰躺在软榻上发呆,目光涣散,似梦似醒,没有定点。

闻听轻微的脚步声,再有宫女轻声提醒,她才微微转头。未梳的长发,也从侧脸滑了下来。说话的声音,是有气无力,“坐吧,不必行什么虚礼了。”

小豌豆简单行了个官员用的叉手礼,这便坐到了榻前凳上。熏笼里的浓香跟着飘了上来,冲的人只想掩鼻。

“公主的安神香味道颇烈,不如去掉一味灵香草,如此,便清幽许多了。”

“哦?你懂香?”

“只是略通百草罢了。”

公主翻了个身,将雪貂毯子往上拉拉,裹的跟只饺子似的,神色委屈的看着小豌豆。仿佛每见一个人,都想诉一诉心中的苦。

“是你师父派你来的吧?”

“回公主的话,其实是微臣自己,特意来拜访公主的。”

公主抿出一抹意外的笑容,小豌豆接着说道:“微臣是来劝说公主,不要再追回丢失的相风鸟。”

公主淡淡一哼,面颊上透出三分不屑,她转过身去,回到了一开始的姿势。

“如今是个人,都要给本宫上上一课了。怎么,你是看本宫身子不适,便以为,无暇处置你了?”

小豌豆压低了声音:“微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微臣不知,您布了何样的大局,打算借着相风鸟搅弄风云。但时下,并不是您动手的好时候。”

好大胆的丫头!

公主腾地坐起,怒不可遏的看着小豌豆。

赶在公主发作之前,小豌豆硬着头皮快速说道:“您当下根基不稳,一未培植势力,二未把控朝政,不该先清除异己。何况说,如果计划失败,或者未能达到您的预期,您定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引得圣人侧目,失了圣心,今后必定会步步难行。您的凌云之志,也将被扼杀在摇篮之中了。”

公主胸脯起伏,面红目赤,可听到小豌豆下面的这句话,她又陡然冷静下来。

小豌豆说:“微臣虽年幼,且卑微,但微臣作为女子,更愿意一国之主的位置,永远落到女子身上。如此,天下女子,才能有望脱离男尊女卑的处境。所以,今日才斗胆放言,还望公主恕罪。”

公主笑了笑,靠回了枕上,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起来,“从前,我只把你当成小孩,如今看来,当真是小瞧你了。所以,你是想跟随本宫?”

小豌豆急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向前迈了一步,向公主深深一躬,行了一个庄重的拜礼。她目光诚恳,字字清晰:“如蒙公主不弃,微臣愿竭尽所能,效忠于公主殿下。”

公主勾起唇角,半晌无话,旋即幽幽说道:“空口白牙,本宫如何信你?本宫怎知,你不是个过来探口风的?”

小豌豆平声答:“日久,方见人心。”

公主大笑:“好一个日久见人心。”说话,她从手边的屉子里取来了一枚腰牌,“以后,随时过来。”

小豌豆双手接过腰牌,放进怀中,谢过之后,问道:“那这铜鸟失窃案,公主以为,微臣该怎么与师父回话呢?”

公主点了点她笑唇上的胭脂:“罢了,本宫就信你这一回。你回去与李值云说,是本宫一时之间,见不得鸡鸣狗盗之事,所以小题大做了。”跟着,她轻叹道,“就此撤案吧。”

小豌豆笑着施礼,随后,便告退出来,离了这公主府。

……

堪堪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小豌豆就望着长天叹了声气,于心中默道,今后如果师父决议处置姑姑,那么有公主作为靠山,必能保下姑姑了。

这厢呢,小豌豆刚走,公主便起身来到了厢房。

她慢悠悠的打开了一只硕大的紫檀礼箱,但见礼箱之中,放着一只铜鸟。

那铜鸟的尖嘴上,还扎着只死老鼠。

而这个礼箱,原本要在今日下午,和诸多礼物一起,提前运往宫城,作为圣人的寿礼。

圣人的八十岁大寿要来了,就在正月二十三。

……

在外头吃了顿小吃,小豌豆回到冰台司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天又阴沉下来,书房内烛火通明。此时的李值云正与几位属下围坐一圈,低声讨论着圣人大寿的贺仪之事。

窗台一只铜兽香炉静静吐着檀香,细微的烟丝缭绕在室内。

“咱们送的这些寿礼,会不会显得寒酸了?”李值云眉头微蹙,有些不放心。

刘晃摆了摆手:“司台多虑了。珊瑚树一株,古董祝寿图一卷,再加上江南绣坊特制的万寿屏风……这份礼单已然足够体面。若是太过贵重了,反倒容易惹来非议,叫人觉得咱们冰台司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平白添了麻烦。”

沈悦正捧着礼单朱笺,逐一核对。闻言他抬起头来,附和道:“刘晃说的没错,冰台司历来清廉自守,这份贺礼既显诚意,又不逾矩,正是恰到好处。”

门开了,小豌豆搓着凉冰冰的手走了进来,连忙坐到了炭盆旁边。李值云转过眸道:“可算回来了。公主那边,怎么说?”

“回师父,公主说那铜鸟失窃案,是她一时见不得鸡鸣狗盗之事,小题大做了。公主还说,眼下要为圣人办寿,还要筹备三月的大婚,仔细想想,倒也不必理这等‘小事’,让咱们撤案。”

“撤案?”李值云皱起眉,指节重重叩在案面上,震得茶盏中清波微漾,茶水险些泼出,“今晨还督促办理,不得延误,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嗐,徒儿就说了,公主是孩子心性,就跟外头的天儿似的,一会儿一变。”

说到天儿,大伙便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沉翳,浓云低垂,压得人胸口发闷。既似蓄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又像含着一场猝不及防的冷雨,教人捉摸不定。

李值云对公主的转变很是狐疑,不禁嗔了一句:“熊孩子,你这满口利齿,究竟在公主面前嚼了什么?”

小豌豆眉毛一挑,好生无辜:“没说什么呀,就是按照办案流程,询问她与案情相关的内容,谁叫她是报案人来着,例行询问嘛。然后,她就推脱了,说了方才那些话。”

“当真就这些?”李值云语气仍带三分怀疑,目光灼灼,似要从她脸上盯出个洞来。

小豌豆一口咬定:“真就这些!我瞒师父做什么?”

话音未落,窗棂上忽然传来一阵细密清脆的噼啪声——雪霰子已纷纷洒洒地落下来了。

沉寂少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充满了急促。

岁丰几乎是冲进后院的,一身寒霜,额上却沁着薄汗。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刚从什么骇人的景象中挣脱出来。

他边跑边挥着手,声音又急又亮,几乎劈开了凝滞的空气:“人脸,人脸!冰面下有张人脸,就在前头的龙首渠里!”

众人一时怔住,嗵地推开了书房的门,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面露惊疑。

岁丰喘着气,抬手指向渠的方向:“真的!一张脸……就压在冰层下面,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望上来!”

刘晃亮起嗓门:“怎么回事?你看见的?”

岁丰摁着胸口:“是是,刚才徒儿去买东西,路过渠边,亲眼看到的。走,咱们快走,快些截住!冰面下的水还在流,若是耽搁了,恐怕就漂远了!”

众人哄地一声,纷纷站了起来,冰台司内嘈杂一片。

有人抄起冰镐,有人扛起铁锹,还有人拿上了粗麻绳索和捞人用的网钩。

岁丰不多言语,只一挥手,便转身头前带路。

众人这边簇簇拥拥、你推我搡地涌出了冰台司的大门,脚步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快速往东疾行。天上落下的雪霰子砸在脸上,一片生疼。

约莫三百来步,来在了渠边。

龙首渠颇宽,足有三丈。却是不深,六尺三寸而已,折合到当下的计量单位,只有两米一罢了。

春天已至,春信却未来。这片大地仍被寒冬覆盖,渠堤上的枯草,一片片的裹满了白霜,硬硬的,如同上了冻的旧墩布。

趟过冻草,扒着栏杆,所有人一眼不离的紧盯着冰面,检索着那张人脸。

“在这儿,在这儿!”

岁丰指着前头几步,叫了起来。听闻此声,冰台卫一个个越过栏杆,跳到了冰面之上。

他们小心翼翼的,踩过冰面,围到了“人脸”旁边。

是个男人。

青白色的冰面之下,露出一张青紫的男人脸。

眼睛果真是瞪着的,瞳仁放大,眼珠突出,布满血丝,像在临死之前,遭受到了巨大的震惊。

和他对视之时,心底生寒。

口也大张着,有黑沫一样的浮藻在他的口中飘进飘出,整张嘴如若一个深渊黑洞,仿佛能吞噬一切。

成年男子,都是束发,再配幞巾。

而他的幞巾,早就不知去向,仅剩一把凌乱的,如同黑色水藻的头发,飘荡在水里,这也是唯一的,会动的东西了。

其他的,一片死气。整张脸,整个人,在流水的带动之下,仍在一点点的往东漂去。

“破冰,快些破冰!”刘晃大喊。

一声令下,冰镐的尖端撞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咔嗒”声,震得人手腕发麻。

刘晃抢过一把冰镐,抡圆了胳膊砸下去,可冰面只是被凿出了一个白点。

咬了咬牙,加大力度,终于清脆一响,砸出了一条小裂缝。

岁丰蹲在旁边,用铁锹挖着裂开的冰碴,雪霰子落在他脸上,混着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嘴里还提醒着:“您慢点儿,慢点儿,别震到胳膊……”

“啰嗦什么!”

刘晃抹了把额角的汗,冰镐再次落下,这次力道更狠,冰面“咔啦”一声,凿出一个碗口大的洞。冷水“咕嘟咕嘟”涌出来,带着股腥气。

终于凿开了一个洞,刘晃将手伸入,死死的攥住了尸体的胳膊,“我抓住他了,抓住他了,你们快凿,快些!”

一众应声,一边在刘晃腰间绑上绳索保护他的安全,一边继续开凿。

雪霰子越落越密,落满了每个人的发间。

冰镐尖端撞在冰面上,溅起的冰碴子划破了他的手背,渗出血珠,混着冷水冻成了暗红的痂。

而刘晃那只伸进冰洞的手,已经被冻麻了。可纵使像根被冻硬的萝卜似的,却仍死死扣着尸体不放。

李值云站在渠边,看得焦急。

袖中双手攥成了拳,娥眉拧得像把刀。她的袍子下摆沾了雪,裤脚浸在渠边的冻草里,却浑然不觉,目光紧盯着冰面。

终于,冰面“咔啦”一声,裂开个一条长缝,冷水“咕嘟咕嘟”涌出来,濡湿了大家的鞋袜。

太滑了,刘晃整个人往前一扑,差点栽进水里,亏得腰间的绳索被人拽住,才稳住身子。

“好了,把我们往后拉!”他高声喊道。

众人这便拉着刘晃,刘晃再拉着尸体。一点一点的,把他们往岸边拉。

尸体的上半身终于完全露出冰面——可却只有上半身。

整个人拦腰而断。

外衣是没有的,就穿了件黑色的棉袄。整个腰部,都是断截面儿,依稀露着白森森的肋骨,像是菜市场上,售卖的半扇子猪。

把上半身拖出来的同时,还拖出了一条被河鱼啃噬过的肠子。

“呕……”

众人不禁做呕,但也只能按捺着生理反应,强忍着恶心,轮手把他接过来,放到岸上。

有多恶心,有多惨烈,大家已经知道了,可不想,这尸体还发出了一种惊人的恶臭。

岁丰大呼,“我的天嘞,这什么味儿啊……冬天死的人,不至于臭成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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