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面色一僵,迟疑着上前一步,“陛下,李司台乃朝廷命官,又是您钦点的一甲榜首。若是受杖,不仅损了她的颜面,更会损伤您的颜面呀……”
圣人冷哼一声,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李值云,“你瞧她,哭哭啼啼的,耍着小儿脾气,哪还有什么脸面。既然她都不要了,朕还留着这脸面做什么?打!”
王公公不敢再劝,朝身后的两名内侍使了个眼色。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李值云仍是不愿松口告饶,她噙着眼泪,目色殷切:“陛下,您要罚臣,臣无话可说。可是只有一样,臣已经查实,家母在过世之前,曾服用过黑市售卖的安心丹。此丹,专治情志不畅,也就是所谓的郁症。又曾听说过,家母遭到过同僚的排挤和孤立。后来,人就那么莫名其妙的被风筝带上了天。难道,您真的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圣人闭了闭眼,被气的直摇头,场面也一时陷入了焦灼之中。
耳旁再度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刑凳和刑杖已经准备妥当。李值云用余光看了一眼,这便自觉的伏到了凳子上去,不等内侍来拿她。
这二十板子,呼吸凌乱,热汗混着冷汗齐下。
她自始至终咬着牙关,用态度宣誓着她的立场——那就是,其母的死因,她绝不会放弃追查。
……
天已经很晚了,却不见师父回来。
小豌豆站在后院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直到沈悦脚步沉沉的走进来,这才扑了上去,“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可有打探到消息?”
沈悦吐了口气:“王公公稍话过来了,说你师父今日在陛下面前犯了倔,陛下就赏了她二十板子。时下,被陛下留宿在宫中养伤呢,恐怕三五日都出不来了。”
“啊?”小豌豆张大了嘴,“怎么会这样啊?师父没事吧?!王公公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了。”沈悦摆了摆手,低声说道,“稍话过来的,他哪里方便细说。不过,猜也能猜到几分,在你师父面圣之前,周仕丹肯定赶在前头了。”
小豌豆咬了咬牙:“那个小胖子,腿脚倒快啊。怎么不绊到门槛,摔死他呢。”
沈悦噗嗤一笑,拍了拍小豌豆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家。等回去了,跟你姥爷姥姥编个瞎话,别叫他们担心。”
“那你就放心吧,我的瞎话能编到海枯石烂,莫说三五天了。”小豌豆幽幽说道。
转过天来,这崽子愈发坐立难安,她的小手弹着书本,心里头直嘀咕,不行啊,我得去看看师父怎么样了,留她一个人在宫里,太不安全了。
可是这宫城该怎么进呢?自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八品评事。
她突然意识到了考上女举的重要性。等考上了,就是传说中的“北门学士”,届时可以直入北宫门,直达御前。
思来想去,她摸到了怀里的那块腰牌,于是,她先行去到了公主府。
话说令月公主婚期未至,已经食邑三千,近来的恩旨是一道接着一道。
至于赏下的宝物,那就不计其数了。
在花园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骑在一只多宝镶嵌的铜鹤身上,一摇一晃,跟摇摇车似的。
“这……好有趣的礼物啊,圣人一直把公主当孩子来宠!”
公主懒洋洋的看了一眼小豌豆,趴在铜鹤身上伸了个懒腰,“你怎么来了?”
小豌豆摸了摸铜鹤,直言不讳:“我想请求公主,带我进宫一趟。师父在宫里养伤呢,我不放心,想过去看看她。”
公主哼地一声:“你这丫头,有点意思。旁人都说你是个机灵鬼,最会说话。今日,怎敢在本宫面前如此直言?难道,你就不怕本宫生气吗?”
小豌豆明媚的笑:“我是公主的人,仰仗公主不是应该的吗?弯弯绕绕的,倒显得虚伪,失了真心。”
公主噗嗤一笑,从铜鹤上跳了下来,裙摆掀起浪花:“成吧,刚好本宫也想进宫一趟,这就带你过去。”
小豌豆连忙福身:“谢谢公主,您对我最好了!”
简单的一句话,就把公主哄得笑不拢嘴,眼角弯成了月牙儿,连平日里略显孤傲的面容也仿佛被春风拂过,霎时柔和起来。
因为这种人与人之间,浑然天成的亲切感,是公主极少能体会到的。
她自小长在深宫,见惯了规矩与礼数,却难得遇见一个不把她当作“公主”来看待的人。旁人,无一不碍着公主的身份,敬她,畏她,欺她,瞒她,谄媚于她,奉迎于她。
他们或远远伏地、不敢抬头,或巧言令色、句句算计,仿佛她生来就该是一座玉雕的像、一尊金铸的身,不该有常人的恣意,也不该有真心的言语。
独独是这孩子,眼神清澈,话语真诚,举止自在得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身份尊卑。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个邻家姑娘牵住了小手,一路说笑、一路踩着阳光洒落的小径往前走——没有成规,没有隔阂,也没有小心翼翼的讨好。
公主心中微微一动,仿佛粘稠的深河被投入了一枚玉壶,那涟漪轻轻漾开,是她极少尝到的,人间最平凡的清与甜。
……
进到宫中,在公主的安排之下,小豌豆跟着一名宫女,步履轻轻的走入了一处偏殿。
她不清楚这是哪里,只感觉离圣人的上阳宫不是很远。
门打开了,宫女微微欠身,“苏评事直管与李司台叙话,奴婢就候在殿外不远处。”
“好,多谢了。”
宫里的门道,小豌豆不是不懂,她轻轻的把一只锦袋塞入了宫女手中,“内贵人不要嫌弃,一路劳累了,得空去吃盏茶吧。”
宫女谢过,站在不远处放起了风,小豌豆这才脚步轻轻的踏入偏殿。
推开了两扇镂花隔扇门,这才瞧见师父正趴在软榻上小睡。
那被子,只肖一眼,便知是上好的丝绵被,又轻又软。榻桌上的紫金铜兽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是安神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缠绕着榻上人的发梢。
李值云侧趴在软枕上,侧脸埋在锦缎里。一直这样趴着,应该很难受吧。
小豌豆不舍得把师父吵醒,只好把脚步放到最轻,跟只猫似的凑到了过去,再坐到榻边的牙凳上,指尖轻轻拂过她略带汗湿的额发。
她定然是一直在疼,所以不停的流汗,想必在夜里,也很难安睡。
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李值云醒了。
宿在宫中,自然没有在家中安稳。何况,时下的她,更有着一缕不安的魂。
她抬眼,瞳仁有些迷蒙,脸色也不大好看。
模模糊糊之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粉雕玉砌的小脸。雕成的五官构成了一副笑容,清澈的,好似无尘的新鲜阳光。
她笑了,又把脸一板:“熊孩子,你怎么来了!”
小豌豆玉齿明亮,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气人,“我翻墙进来的!”
“你!”
李值云一急,身子也往上一抬,跟着牵到了伤口,疼得她一个哆嗦。
小豌豆连忙去扶师父,“别动气呀,是公主带我来的。”
她声调一转,噘起小嘴,“师父也是糊涂了,皇宫大内,怎么可能翻墙进来呢?是我去求公主,她心软就带我进来了。”
她扶着师父趴好,下意识的想去触摸师父的身后,可又猛地缩回了小手,生怕把师父弄疼。
在这种不开心的时候,逗师父开心是最主要的,小豌豆这便牙尖嘴利的顽笑道:“如今,师父也被打屁屁了,终于体会到了,豌豆的可怜。”
李值云笑着一哼,挑起眉头与她逗弄道:“是呀,今次你终于大仇得报了,心里都笑开了花吧?”
小豌豆接着道:“那可不,走一路,笑一路呢。不过,笑完了,就开始担心师父了。有句话怎么说的——趁你病,要你命,豌豆生怕师父也遭了谁人毒手,所以,就赶忙过来瞧瞧。”
李值云弹着舌头:“啧啧啧,当真是有孝心呐,都把师父给感动了。”
小豌豆俯下身,蹭蹭师父:“师父,你说好好的,你跟圣人犟什么呀?这事传到外头人耳朵里,人家只会说……”
说到这里,她模仿起了那些老学究们的口气,“李司台与周尚书打到了御前,以李司台惨败作为结束,看来,她也不是周仕丹的对手呀!”
李值云哈哈大笑,随后叹了口气,声音略有些干哑:“嗐,昨日师父确实是千头万绪,失态了。不怪圣人罚我。”
小豌豆夸张的皱起鼻子,然后慢慢挪动小手,想去掀师父的被子,“师父,给我看一眼吧,如果太严重了,豌豆背你去家里医馆治伤。宫里的药再好,可却没有人,真的心疼师父呀。”
孩子这随意的一句话,突然戳了李值云的泪点。
她刷地流下泪来,泪珠犹如纷乱的雨点一般,滑了一满脸。她偏过头,不想让小豌豆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可肩膀却控制不住的颤抖,掉落的眼泪也洇湿了一枕头。
小豌豆见状,心头一紧,鼻子也跟着酸了。
可是现在,不是自己哭的时候,这便连忙噙着眼泪,去给师父抹去眼泪:“师父,您别哭呀,是豌豆说错了话吗?”
李值云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没……是师父自己没用。明明知道阿娘的死有蹊跷,却连在陛下面前连个完整的证据都给不到,还落得个挨打的下场……”
“师父才不是没用!”小豌豆急声,又轻声安抚,“师父只是独狼惯了,觉得自己的私事,不应该寻求别人的帮助。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得到的线索才极为有限。”
“可您敢在陛下面前坚持自己的看法,就已经很勇敢了!换做是旁人,哪敢置喙半个字?”
小豌豆顿了顿,又凑到李值云耳边,“再说了,周仕丹那家伙肯定在陛下面前说了您的坏话,估计得老难听了。所以,陛下一时生气才罚您的。等过几天陛下消了气,说不定就有不同的想法了!”
李值云渐渐止住眼泪,感觉被这崽子劝住了。
一时间,她又叹了声气,直笑自己脆弱起来,还没有小豌豆成熟。
破涕为笑的李值云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小豌豆的脸颊:“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那是自然!”小豌豆得意地扬起下巴,“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大宫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李司台,该吃药了。”大宫女将汤药放在榻桌上,服侍李值云支起上身。
然后,一边喂药,一边说道:“方才陛下交待奴婢,给李司台捎句话。您拒绝周仕丹所研发的刑具,入驻诏狱之事,陛下允了。”
李值云喜极望外的抬起了眼:“当真?”
宫女笑道:“圣人口谕,岂能有假。李司台直管安心养伤,经此一事,大家便知,您比那位山羊胡子,更得陛下青睐。”
李值云垂下头去,当做叩首,“那臣,就叩谢陛下隆恩了。”
服侍李值云吃罢了药,大宫女这便告辞了。临走之前,她颜面带笑扫过一旁的小豌豆,点了点头,这便轻轻转身出去了。
人走了,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小豌豆朝李值云挤了挤眼:“看呀,好消息说来就来!刚才我还想着,等我回到冰台司,就把周仕丹那些害人的玩意,都给扔到河里去呢。”
李值云又被逗笑了,虽然笑容略淡,但气色已经比刚才好了更多,脸颊上泛起了两团红云,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由内而外透出了喜兴。
待了这么久,感觉师父要撵自己走了,小豌豆从袖子里头,掏出了自己的宝贝匕首,“师父,这把刀你留着,就放在你的枕下。万一有什么事,不至于坐以待毙。我跟你说,这把刀可利可利了,我以前不知道,就摸了下刃,人就被割了一个大口子!”
李值云皱着鼻子,用手指叩叩孩子的小脑瓜,“净胡闹,这是皇宫大内,能有什么事?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小豌豆依依不舍的蹭蹭师父,“那好吧师父,我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