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生了一个儿子,虽然不是赵霁的长子,但是到底是个儿子,这是极为荣耀的事情,王家那些亲眷对她也大加赞赏。
生了一个儿子是极为光耀的事情,与之相比那凄惨到近乎于崩溃的回忆似乎也显得没有那么痛苦,模糊到好像在梦里一般。
当时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是一个陌生的母亲痛苦又心疼地抱着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喊着“乖乖”,天花板似乎变成五彩斑斓的湖面,不断发散出不同颜色的光点,有时候极其明亮,有时候又十分昏暗,一切都好像一场混混沌沌的梦一样。在那个梦里面,似乎有仙人曾经摸过自己的头顶,又似乎听到声音凑在耳边低声细语:“你终于成功了。”
最后,万千痛苦血腥化为一声嘹亮的啼哭,身体忽然变得轻盈,就好像飘在一滩水上面一样,有人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肉墩靠近,还散发着小猪仔出生也会有的诡异的“活物的味道”。
“恭喜夫人,是个男孩儿。”
那些人的声音很遥远,就好像隔着山在呼喊一样。
王婉听不清楚,那声音只是萦绕在她的意识之外,而她只是追着热气,本能地去摸索那个还湿漉漉的小娃娃。
他的皮肤滑腻腻的,手掌便能遮盖的胸脯剧烈起伏,手臂如同胖嘟嘟的藕一样挥动。
王婉拉住那截小手,好像勾住了荷叶的浮萍一般,缓缓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慢慢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
在那疲倦至极的酣梦里,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赏赐”“圣上”“珠花”“玛瑙”之类的只言片语,并不足以让她醒来,却依旧能在巨大的痛苦中露出淡淡的笑容。
王婉本来已经忘了这份痛苦了,随着晗儿逐渐长大,她心里越发坚定地感谢上天恩赐,这一个孩子,让她实实在在在赵霁这里坐实了地位,虽然并非嫡长子,但是次子也是很不错的。赵霁的正房夫人是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那位公主虽然冷淡,但是性子温和,并不难以相处,更何况对方出身高贵,时常进宫去见自己的母亲,偌大的宅邸就剩下王婉一个人,于是她便总有些自己做了主人的错觉。
然而,每当她感觉飘飘欲仙的时候,每当她开始相信自己的选择如何正确的时候,另一个自己又会仿佛镜中的鬼影一般冒出来。
——她凭什么说自己可以不用生孩子?区区一个农妇,一个天底下身份最卑微的女人,一个出身贫寒无依无靠的女人,连公主都要生孩子,她凭什么说不生就不生?
她说自己怕疼怕死,然后就仿佛丢垃圾一样把女人的天职给弃之如敝履了?
就为了这么轻易的借口,就因为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理由,她堂而皇之,对着那么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就这么说出来了?这样不知廉耻,这样俗不可耐……
为什么没有人来惩罚她!
最让王婉感到出离愤怒和难以理解的是,赵霁为什么不生气?
在思想许久的冲撞之后,王婉扯住自己的衣服,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好亏了当初老爷没有把她纳入府中,不然这般胡思乱想娇蛮任性,只怕是公主也镇不住她。眼下到底是人家的事情,咱们就当看看热闹呗。”
“看热闹?”赵霁疑惑地抬起头,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笑起来,“有什么好看热闹的?你是总在家里闷久了,无聊了吧。”
“若是老爷将她纳入府中,她还说不愿意生孩子,就该狠狠罚她。”
“为什么?”赵霁低下头,搅动着碗里的桂圆,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你为什么总要人家和你一样呢?每个人活法都是不一样的。”
“女人,女人没有不生孩子的!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霁无所谓地笑了笑:“就当是这样吧,那你不是生了晗儿嘛?”
王婉心里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前所未有的清醒让她意识到自己仿佛一直依偎着一片铁,她所谓收获的一点点温暖,都是自己把寒铁捂热:“老爷,妾问您一句话,如果当初您将那女人纳入府中,她如果还是这样冥顽不灵,您会不会责罚她?”
赵霁抬起头,望着对方噙着眼泪的桃花眼,略带些疑惑地皱皱眉:“婉儿,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老爷,请您给妾一个答案。”
赵霁歪歪头,眼神逐渐不耐烦起来:“这些话很没有意思。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不是第一天不一样,是从来都不一样。”
“我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婉儿,但是你们不一样的,你是圣上赐予我的礼物,而她。”
“而她?”
“就像你说的,她只是……下河一个村妇?”赵霁说着,不由得笑了一下,“不要和这样的人去比较,你有你应该做的事情。”
这话到底是宽解,还是威慑?是不耐烦的表现,还是温柔的安抚?
王婉无法分清,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像要坠入水中一样。
赵霁已经没什么心情继续安抚她,只扭过头:“快去歇息吧,我这边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忙碌,这两天让他们不要来打扰我。”
“有什么好烦的?”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赵霁一阵疑惑,扭过头,就看到王婉找了个地方兀自坐了下来,明明是同一张脸,不过在须臾之间便仿佛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神态一瞬间便由哀怨变得狠辣起来,甚至带上几分看热闹一样的戏谑的笑容。
赵霁惊疑不定,许久,盯着那个“王婉”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婉儿?”
窗外阴风阵阵,呜呜咽咽仿佛婴儿嚎哭声,突兀的狂风吹散开夜空里的乌云,月亮便从云里露出来,恰好是一轮银盘般的满月,白亮到有些诡异。
浅白色的月光落在王婉那诡异到仿佛被上身的笑容上,薄薄的人影似乎是真实的,又似乎只是幻境一般:“你把你爹杀了,就什么事情都搞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