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宁脸上风轻云淡:“臣妾不敢承娘娘如此重言。为皇室延续血脉是责,为皇上与各位姐姐们分忧也是责。二者皆是臣妾分内应做之事,不谈辛劳。”
淑妃颔首:“有妹妹此言,本宫便安心了。”她悠悠叹了一声,面向帝王,殷殷关切道:“皇上,臣妾自入秋病下,心中常觉不安。不仅是因体虚不振,更为宫中变故连番而起。自章懿太子早夭后,皇后娘娘悲恸卧床,太皇太后圣躬亦时常不豫。臣妾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思及社稷根本,龙体安康,实在不敢轻忽。故而前日,斗胆请了钦天监监正前来,恳其观星象、推历数,以窥天意。”
公西韫神色稍肃:“监正如何说来?”
淑妃接过梅纨递来的青皮奏本,双手呈给帝王,面上含有痛色:“监正连日推演,发现数处异兆。其一,紫微帝星之侧,近来有荧惑守候,光色赤红,摇曳不定。荧惑主灾兵祸,其色赤则主内忧。此星徘徊不去,恐非吉兆。”
说及此,淑妃微微一顿,面露踌躇,复又敛容正气,似为国朝凛然而谏:“其二,监正夜观轩辕星官,其光晦暗,旁有客星犯扰,此象主中宫不稳,凤体堪忧。其三,亦是至关紧要之处,”她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宋湘宁,“监正依三皇子生辰八字推算,其命格‘日元过旺,火炎土燥’,竟与今年的太岁流年相冲,形成‘枭神夺食’之局。此局于自身或可无恙,却会侵夺周遭亲近尊长之福缘寿数。三皇子命宫白虎坐守,冲撞了慈宁宫的西位和坤宁宫的坤位。前时章懿太子之事,监正言,或恐便是此象之始应。”
宋湘宁听到此处,心中大为惊怒。她目若寒锥射向淑妃,强自镇定后起身行礼道:“皇上明鉴!淑妃娘娘所言,臣妾闻之惶恐,实不敢担。监正虽有此言,然昔日妾怀胎之时,岭南贪腐案破,如扫阴霾;关中久旱逢霖,万物复苏。皇上曾亲口言说,此为腹中孩儿带来之福气,泽被苍生,乃祥瑞之兆。太皇太后慈爱,亦因此特派夏掌事前来照拂安胎。若按监正所言,三皇子命格如此不堪,当时为何不见天象示警,反是祥瑞频生?此其一也。其二,星象之说,玄奥深远,同一星象,不同之人解读或有天壤之别。监正单凭星宿移位与八字推算,便断言襁褓稚子为灾殃之源,臣妾实难心服!”
“又者,”她跪地一拜,字字恳切,“皇上昔日金口玉言,道溟儿上承天命,下应民心,昌隆国祚,予之厚望,故取之‘溟’”字,宜勉进取之心。而今监正此言有悖圣意,若皇上纳采,传于朝野民间,岂不让臣民心下存疑,我大靖国朝,是以奉皇命为上,还是天命为上?泱泱华夏,会当践圣谕之行,还是天象之说?臣妾恳请皇上三思。”
公西韫眉心微皱,抬手道:“玥昭容先起来罢。”随即又道:“昭容所言不无道理。天象命理,幽微难测。钦天监虽司其职,也未必能事事料中。况且皇子年幼,纵有冲克,或可化解,岂能轻易归咎?”
淑妃见皇帝面色不豫,并不慌乱,反而缓缓起身,敛衽深深一拜,语带哽咽,情真意切:“皇上,臣妾岂不知稚子无辜?正因如此,臣妾内心煎熬,几经挣扎才敢据实禀奏。然而,荧惑守心,非比寻常小灾;轩辕晦暗,关乎国母安康。臣妾非是针对三皇子,实是忧惧这天象将应于更紧要之处。若因臣妾一时不忍,致君父圣躬有虞,前朝六宫惶然不宁,臣妾何以报皇上所赐协理六宫之恩!”她以袖拭泪,低低啜泣,“臣妾身在此位,必当以国为重,家为后,故而即便担此妄议皇嗣之罪,也不得不禀明御前!”
她抬起婆娑泪眼,似是难过到了极处:“皇上,三皇子是您的孩子,难道章懿太子就不是吗?臣妾每每思及章懿太子昔日于皇上和皇后娘娘膝下欢声笑语,而今却骨枯黄土,不仅皇后痛,臣妾也痛。如若太子含冤而去,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又何以安心啊!”
淑妃此语言毕,宋湘宁见皇帝眼中大含伤惘之意,显然沉溺于痛惜爱子离世之事。她颈背上冒出一层汗意,密密麻麻如万蚁匍匐,痛痒难耐。她的脸上白了又白,应对之术如疾风般席卷过脑海。正欲辩时,却听门外黄门高唱:“太皇太后驾到——”
殿中人齐齐跪了一地,太皇太后扶着竹霜的手缓缓步入殿中,声音不怒自威:“平身。”
公西韫上前扶她坐下,脸色并不大好看,他笑问道:“皇祖母,您怎么来了?”
太皇太后拂袖坐下,神色淡然,语调不疾不徐:“哀家要再不来,只怕有些人要借着天象之事将着后宫翻了天去。”
淑妃知她所指,勉力一笑,恭声回道:“臣妾惶恐,惊扰太皇太后圣安。只是臣妾心中一片赤诚,皆为社稷与龙体所计。如今宫中多疾,若不早些化解,恐生变数。”
“那淑妃意下如何呢?”太皇太后淡淡问。
淑妃心里猛地一跳,见太皇太后面上肃然不似作假,遂咬咬牙,伏地叩首,诤言道:“为保皇室无虞,依臣妾愚见,只怕要送三皇子出宫避祸!”
宋湘宁只觉脑仁中轰然一声如有惊雷炸响,震得她气力全无,身若危石摇摇欲坠,眼中迸出狠厉的目光,死死盯住淑妃。她按下震如雷鸣的心跳,亦随淑妃之行拜倒御前,深深伏在地砖之上:
“皇上,天象之说本源夏商之朝,昔姒启杀益而承禹,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安服人心,称其所行皆顺天承命,伐有扈氏时更言‘行天之罚’,如此方可使六卿恭命,四海臣服;而商汤灭夏时,称‘有夏多罪,天命殛(ji)之’,并以‘日有食之’作为夏桀失德之天证,因此振臂而挥,一呼百召,改朝易代。此皆是不顺位而上之主为正域安疆而诡说天命之语,以天道王权相合而示得位之正。今吾朝从寒门布衣之身奋起,尊王攘夷,驱反贼,匡汉室,立国之正莫过于此!且如今皇上由先帝储君之尊顺位继承,今时若因玄幻之言而清皇室以避邪祟,臣妾斗胆,淑妃娘娘虽名为安定社稷,实则有伤皇上圣主之名,危及大靖立朝之本!”
说到最后,宋湘宁的声音已然颤如覆履薄冰,诚如忠臣良卿泣血进言之状,仰面时眼泪涓涓而下,仿佛雨中翠竹:“妾母子仰仗皇恩所幸,不惧蒙冤受屈,只怕皇上名节招损,臣妾与溟儿即便受万世轮回之苦,也难免其责。”
公西韫紧紧握住椅臂,手上青筋如蛟龙蜿蜒,几乎立时便要起身,身侧却掠过一丝冷冷目示,既是安抚,又是警醒。
他正色沉声:“淑妃为前朝后宫而忧,玥昭容亦以国祚圣躬为系。二妃其心可慰,朕称赏不已。只是天意难测,尚需加以斟酌,不可妄议以致徒生事端。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朕也乏了。”
淑妃脸上愕然,她不甘道:“皇上……”
公西韫眉峰蹙起,正欲出声,却听皇祖母道:“令氏一族身为开国功臣之后,为大靖开疆拓土,忠勇可嘉。淑妃身为令家儿女,自然也承其先祖之风,侍主之心,可见一斑。”她手中转动的沉香念珠徐徐碾过那沟壑丛生的肌肤,丝丝缕缕尽显出苍暮和沉稳,“天垂象,见吉凶。钦天监观测天象,是其本职,监正之言,不可全然不信。”
她声音微顿,悠然扫过淑妃眼底的得意与玥昭容面上的惨白,娓娓而道:“天道远,人道迩。星宿之变,关及人事,亦需慎之又慎。岂可因一番推演,便定天家血脉之罪?此举,非但于皇子不公,更易使小人借机构陷,乱我宫廷!”她的声音沉了两分,颇有厉色。
说完,太皇太后冷峻的面色又柔和了两分:“驱灾避祸,之法多矣,未必要行此绝人之策。”
公西韫谨声应是,问道:“依皇祖母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方有两全之策?”
太皇太后道:“为安人心,亦为查验,可在宫中设禳星祈福之典。于永绥殿设坛,敕令僧道诵经七日,供奉北斗,以化荧惑之戾;同时为圣躬祈福延寿,平宫中燥火之气。如此,若果真有冲克,自可化解;若无,亦求个宫室绥宁,上下心安。皇帝以为如何?”
公西韫沉吟后道:“皇祖母思虑周详,孙儿以为此法甚妥。如此便依皇祖母所言,因皇后抱恙,即着意贵妃总理此事,孙儿亲自过问,务必郑重以待。”
宋湘宁心绪微平,旋即叩谢道:“臣妾谢太皇太后与皇上恩典,必当尽心竭力虔诚祷告,护佑圣躬万安,国运兴隆。”
太皇太后颔首,乜了淑妃一眼,声色平稳:“宫廷之内,当以和睦为要。借天道行私,乃大忌也。你们要好自为之。”说罢,她扶着竹霜的手起身离去。
宫里的人都是耳聪目明,心思灵巧之辈,璟元宫闹了半日的动静,早已传得六宫喻晓。
唐福宫里,意贵妃正带着女儿在暖阁打籽绣。公西璧看着缎面上几片圆圆的花瓣,眼睛亮晶晶的:“母妃,璧儿绣的好吗?”
意贵妃含笑摸了摸她的头:“璧儿绣的当然好,比母妃幼时绣的好多了。”
公西璧闻言得意道:“璧儿要去拿给母后看看,母后定然也要夸璧儿一番。”
意贵妃笑看着女儿满脸高兴的样子,柔声道:“你母后近来病了,等她好些了璧儿再去请安,好不好?”
公西璧点点头,而后又问:“母妃,听说母后宫里来了一个漂亮姐姐,母妃可见过吗?”
云夏笑道:“公主说的定是虞姑娘了。论辈分,公主该唤一声姨母,可不是姐姐呢。”
公西璧听此,摇着意贵妃的袖子道:“母妃,那位姨母到底有多漂亮呀?璧儿好想见见。”
意贵妃抚着她的额头道:“以后见的机会多了,不急于这一时。”
“说来那位虞姑娘,奴婢也瞧见过两回。真是水灵灵的一个人儿,竟不像是这京城地界能养出来的。”立在一侧的书影吁叹一声。
汪弘振这时打帘进来请安,意贵妃看了眼书影,书影会意,上前对公西璧笑盈盈道:“公主,娘娘眼下累了,需要歇一歇。奴婢陪着公主去外面玩一会好不好?”
公西璧一听要出去玩,立即拍手应好,由着书影带了她出去。
汪弘振这才压着声,将方才璟元宫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意贵妃柳眉微挑:“没想到淑妃竟也有这份心计,想来必是经营多时了。”
汪弘振一脸媚笑:“横竖此事关系不到娘娘,无论最后伤着了哪一个,于娘娘而言都是好事。”
意贵妃轻哂:“淑妃此人只能掀起些小风小浪罢了,成不了大气候。既然锅炉已造,本宫也不妨替她添把火。”
汪弘振微有诧异:“娘娘,淑妃向来与您不睦,言语间多有挑衅,您何必要帮她?”
意贵妃指上的护甲轻轻划过朱漆的桌面,鎏金的光泽粼粼生辉:“连横制之,国可破,人亦可破。本宫不是帮她,是帮自己。”
靖朝虽不似先秦那般重视天象,但敬畏之意自存于心。有太皇太后懿旨颁下,宫中上下自不敢怠慢。而太皇太后近来凤体不济,又因此荧惑凶兆之说急火攻心,自那日回宫后便大觉不适,卧病宫中再不能出。而坤宁宫亦是如此,由此一来,设坛诵经之事,便为意贵妃一手经营。
不过三五日之工,永绥殿内外便已是一派庄严肃穆之景。殿内主坛供奉北斗星君与真武大帝的神位,以明黄绸缎为底,香花灯水果、茶食宝珠衣等十供俱全。殿左设佛教经坛,由三十六位高僧主持,供奉三世佛;殿右设道教法坛,由四十九位法师主理,悬挂三清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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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惑:中国古代天文学中火星的别称。作为天文学概念,“荧惑”因火星运行轨迹复杂、亮度变化莫测而得名。《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先秦文献以其指代火星,并视其为执掌夏季的赤帝之神或灾异征兆。汉代起,该词兼具人文含义,常被用于形容言语、行为对人心或局势的惑乱,如《史记》载苏秦“荧惑诸侯”,《盐铁论》批评纵横家“倾覆万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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殛:〈书〉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