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身后的周氏见望舒回来,迎上前几步,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满是怜爱地说道:
“你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煜儿非要在这门口等你,怎么说都不肯进去,我看呐,你要是晚上不回来,他真能在这儿站上一夜。”
望舒心中微软,伸手牵起王煜的手,触感微凉,想必是在外面站得久了。
她一边牵着他往里走,一边柔声问道:“今天感觉如何?可还顺利?”
王煜抬起头,眼神清亮,不复之前的郁色,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轻快:
“谢谢娘,我现在感觉好像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没了。
以前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堵着,就是闷闷的,今天跟他们说开了,就明白了。”
望舒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认真地问:“那现在,你还害怕见到二房的人吗?”
王煜腼腆地摇了摇头,小声道:
“以前他们总说,我用了他们的,吃了他们的,是我欠着他们……我怕他们来找娘和祖母要债。
可是今天,‘他们’……就是我生父生母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当初把我留下来,一是为了让我陪着祖母,给祖母一个念想,让她能撑下去;
另一个原因,是只要我在,祖母名下的田产屋舍,按规矩就该由我继承。
‘他们’说,这是早就跟祖母商量过如果事有万一就这样定下的。
他们原本打算去魏氏族里站稳脚跟后就回来接祖母和我,只是没想到时间耽搁得太久,祖母已经……”
他声音低了下去,却没有太多悲伤,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望舒听得心头火起,这二房真是无耻之尤,连已故老人和孤童的用度都要编排成债务。
她有心好好整治二房一番,但自己身为小辈,又是过继的母亲,直接出手难免落人口实,显得咄咄逼人。
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
她将王煜支开,让他去书房温习功课,随后拉着周氏走到暖阁内,低声耳语了几句。
周氏初时微怔,随即失笑,轻轻点了点望舒的额头:“你这个鬼灵精,这法子倒是迂回。”
望舒狡黠一笑:
“娘,您就说,堂祖父会不会乐见您去递这个话头?
自家族里的事,若无人去诉,族长也不好越俎代庖直接管束。
如今由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将二房苛待煜儿、试图混淆视听、甚至可能影响族内和睦的事情,稍微那么一提……
堂祖父不就能顺理成章地整顿家风了么?”
她细细分析道:
“眼下族里闹得最不像话的就是二房。
那位二堂伯养着外室,虽未明着接回家,待遇却与正房无异,如今连他那嫡出的二堂兄都与那外室利益起了冲突。
二堂兄还天真地以为能从父亲手里哄骗家产,哪里比得过枕边人的心计?
他只当顺着父亲、维持嫡子脸面最重要,却不知外头那位的手段,岂是他这等在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能招架的?”
“咱们只需让他们自己内部先斗起来,”望舒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族长那边再稍加施压,三堂婶那边偶尔‘不经意’地挑上几句,二房内部还能有宁日?
只要族长那里留存下煜儿生父母当年确有托付之意、以及煜儿过继名正言顺的凭证,二房就再也不能拿血缘说事,挑拨离间了。
毕竟,二堂伯是绝不可能公然认回已被他驱逐的嫡次子的,那位外室更是第一个不答应。”
周氏听完,连连点头,看向儿媳的目光满是赞赏:
“还是你想得周全。如此既全了礼数,又能釜底抽薪,绝了后患。”
与婆母敲定应对二房的策略后,望舒便将精力转向明日选拔女医人选之事。
她打算将考核地点设在府中,既显重视,也更为私密。
考核内容她已思虑周全:
第一道,辨认十种常用或易混淆的草药,考校其基础认知与细心程度;
第二道,列出二十余种日常食材,其中暗藏几组相克之物,看她们能辨识出几种,考察其对生活常识与药食同源的敏感度;
第三道则稍难,由卢医者事先安排几个病情轻微、特征明显的仆役,让候选者观察其面色、舌苔,再尝试切脉,数其脉搏跳动,考察其观察力与最基本的诊断潜质。
最后根据三项总分,择优录取三到四人。
她这般设计,是存了兼顾当下与长远的心思。
妇人经验丰富,稍加培训或可更快上手,解眼下女科缺人之急;
而年纪小些的姑娘,如同白纸,可塑性强,是为未来各地产业扩张储备人才。
此番选拔,主要是为北地药铺预备,待到了扬州,局面打开,自然可以吸纳培养更多人手。
将考核所需的一应药材、图谱、记录纸张准备妥当,天色已近黄昏。
正逢周嬷嬷要去女儿青溪家中探望,望舒想起自青溪诊出喜脉后,只在最初去探望过一次。
如今已两月有余,心中挂念,一时意动,便吩咐备车,与周嬷嬷同去。
此次未带赵猛,只让他留在府中督促王煜习武。
马车行至青溪婆家所在的巷口,还未下车,便听得院内传来青溪带着几分娇嗔的抱怨声:
“婆婆,我求您了,这鸡汤鱼汤能不能停一停?
您瞧瞧我,这腰身都快找不着了。
以前的衣裳是一件也穿不下了。”
紧接着是一个慈和又带着坚持的女声:
“青溪啊,听话,先把这碗喝了。
你不胖,哪里胖了?
定是肚子里的小孙孙在长呢。
衣裳穿不下咱们再做新的便是。
虽说买不起那上等的锦缎绫罗,但舒适软和的细棉布、杭绸,咱家现在还是使得起的。
你是不知,我当年怀张安的时候,想喝口肉汤都难,生产时气血不足,差点……
唉,多亏了个路过的江湖郎中心善,才救了我们母子性命。
你现在条件好了,更得把身子养得壮壮实实的……”
望舒与周嬷嬷相视一笑,举步走进小院。
青溪的婆婆张氏一见来人,连忙放下汤碗上前行礼,口称:“东家。”
又热络地招呼周嬷嬷:“亲家母也来了,快屋里坐。”
望舒扶起张氏,笑道:“张妈妈不必多礼,我今日得空,过来看看青溪。”
她走到青溪身边,仔细为她诊了脉,脉象流利圆滑,确是喜脉平安无疑,且母子均安。
她又与青溪说了会儿话,见她除了略微丰腴些,精神气色都极好,这才放下心来。
转头对殷切望着自己的张氏温言道:
“张妈妈,青溪身子底子好,胎儿也稳。
这滋补的汤水,一天一顿足矣,切勿一日数补。
再者,炖汤时记得将浮油撇去,过于油腻反会增加身体负担。
需知胎儿并非越大越好,若长得太大,生产时反而艰难。”
张氏听得连连点头,她想起自己当年因家境贫寒,怀张安时营养不良,足月生产孩子才五斤重,被邻里说了不少闲话。
自己硬是靠着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接济,才勉强有了奶水,将张安拉扯大。
后来还是靠着东家将自个儿嫁妆里的一些上好胭脂水粉拿到铺子里寄卖,带动铺子经营,家里才开始渐渐有了些积蓄,日子好转。
如今日子宽裕了,只想着把最好的都给儿媳补上,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万一补得太过,生产时真出了什么差池,她可怎么跟东家和亲家母交代?
见张氏听进了劝告,望舒便放下心来。
又坐了片刻,嘱咐青溪好好休息,莫要过于劳累铺子账目之事,便起身告辞。
她欲将马车留给周嬷嬷,周嬷嬷却执意不肯,笑道:
“老奴这胳膊腿,多走动走动反而舒坦,正好顺路去买些青溪爱吃的蜜饯。夫人您忙您的,不必管我。”
望舒知她心意,也不勉强,自行乘车回府。
夜色渐浓,千户府内灯火通明。
望舒独坐书房,再次审视明日考核的流程与细节,务求周全。
所有准备工作皆已就绪,只待明日,为那初露雏形的女医队伍,择选第一批可靠的苗子。
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案前她沉静而坚定的面容,北地的夜,因这份对未来的筹谋而显得格外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