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喧嚣被厚重的车帘隔绝在外,平王府的马车内,一时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单调声响和裴织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酒意彻底上了头,方才在宫宴上强撑着的锐气和清醒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头晕目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与疲惫。她软软地靠在柔软的车壁上,眼眸半阖,水光潋滟,失了焦距。
谢却陵端坐在她对面的位置,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脸颊和微蹙的眉心上,神色复杂。方才在殿内,她像只炸毛的刺猬,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冒犯者;此刻,却脆弱得像一尊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灯。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裴织阑身子一歪,险些滑倒。
谢却陵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让她的侧额能靠在自己肩侧,免于磕碰。
裴织阑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动,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像是找到了更舒适的位置,下意识地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几乎将半身的重量都倚靠了过去。
温香软玉猝不及防地满怀,带着浓郁的酒气和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清雅馨香。谢却陵的手掌温热而稳定,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纤细和微凉。
这已是第二次见她醉后如此……他不由得想起新婚夜那次同样出人意料的失控。
马车微微颠簸,她似乎被颠得有些不舒服,在他怀里轻轻扭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醉眼朦胧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下颌和那双深邃却此刻显得有些无措的眼眸。裴织阑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王爷……”她声音带着醉后的含糊不清,“您说……她们为什么都那么说我?”
谢却陵沉默着,没有接话,知道她此刻需要的或许并非答案。
她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调慢吞吞的,却像裹着小石子的溪流,一字字敲在人心上:“她们都说您好……是天上月,山巅雪,干干净净,高不可攀……说我裴织阑……不知用了什么龌龊手段,才攀上了您这高枝儿……”
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眼圈迅速泛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是……过程是不光彩……”她哭得浑身微微发抖,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浮木,“可那又不是我想要的……凭什么……凭什么所有骂名都要我来背……”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我就那么那么不堪吗?谢却陵,是不是连你也觉得,娶了我,是玷污了你这轮明月?”
这样低低地、绝望地哭着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碴,扎得人生疼。
谢却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了,闷闷地疼。他想起新婚夜她同样醉后的崩溃,那些关于“安分守己”的激烈控诉。
他沉默了片刻,悬着的手臂终于缓缓落下,极其僵硬地、轻轻地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生涩地拍了拍。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本王从未作此想。”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选择了一种最直白的方式:“既成事实,便无需时时自困于此。本王若真觉得不堪,当日便不会请旨。既娶了你,你便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外界纷扰,不必在意。”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坦诚,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补充道,“日后若再有人因此事非议你,自有我为你处置。”
他的话简洁,甚至有些笨拙,却像最坚实可靠的磐石,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情绪。
裴织阑怔怔地听着,抓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松了些力道,泪水却流得更凶,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她不再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处,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谢却陵身体僵直,感受着颈间的湿意和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心中那点因她失仪而产生的些许不悦,早已被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怜惜所取代。他生涩地、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均匀的呼吸声——她竟就这样哭着睡着了。
谢却陵微微松了口气,却又陷入新的窘境。她整个人软软地趴在他怀里,睡得毫无防备。
他试图稍微调整一下姿势,她却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彻底沉入梦乡。
谢却陵:“……”他彻底不敢动了。
马车驾驶位上,墨七和辨玉早已竖起了耳朵,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贴到车厢壁上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磕到了”的兴奋眼神,默默决定以后更要坚定不移地守护好王爷和王妃的爱情!
马车缓缓驶入王府,平稳地停下。
谢却陵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唤人来。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扶着她下了马车。然后轻叹一口气,一手绕过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她的背脊,微微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早已候着的管家和仆役见状,皆是一惊,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谢却陵面不改色,抱着裴织阑,步履沉稳地径直向内院走去。
月光洒满庭院,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怀中熟睡的女子依偎在他胸前,仿佛只是玩累了归家的孩童。这一刻,什么规矩礼法,似乎都被这静谧的月色柔化了。
他将她一路抱回她的卧房,轻轻放在床榻上。辨玉连忙上前替她脱去鞋袜,盖好锦被。
谢却陵站在床前,看了一眼她即便睡梦中仍微微蹙着的眉头和红肿的眼睛,沉默片刻,对辨玉低声吩咐:“好生照顾。明日让厨房备些清淡的饮食和醒酒汤。”
“是,王爷。”辨玉连忙应下。
谢却陵这才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清冷,唯有肩头那一小片深色的泪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马车内的惊心动魄与微妙转变。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床榻上熟睡的人。或许在梦中,那些委屈和冰冷,能暂时远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