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于空的太阳倾斜,带了点明晃晃的力道,被亭边几株高大的芭蕉和梧桐筛滤了一遍,落到青石地面上时,只剩下一片片晃动的、破碎的金斑。
柳含章蹙起眉,目光严厉地扫过裴织阑,牵着裴衔欢的手却没放开:“方才瞧她那副失魂落魄、形同疯癫的模样,分明是精神已大为不妥。这等不祥之人,你将她引入府中,留在身边叙话?若传扬出去,旁人会如何议论我们裴家的家教?她若在王府里做出什么失仪狂悖之事,或是将那股子晦气带进了府中,你如何担责?”
“母亲有话不妨直说,这些话女儿便是再愚笨也听倦了。”裴织阑端盏闻香,将柳含章的字字句句置若罔闻。
柳含章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甚至隐隐带着嘲讽的态度噎得一窒,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你!”柳含章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好,你嫌母亲啰嗦,那我便直说了!你既是欢欢的长姐,合该替她的婚事多思一二。”
裴织阑缓缓放下茶盏,盏底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母亲,您还在,妹妹的婚事如何轮到我替她筹谋?您往日为着妹妹,多少次让我承担本不该是我的责罚,现在寻上门来您不觉得可笑吗?您既然一碗水端不平,便不该再来打扰我的生活。裴家的安宁富贵,我会豁出这条命去护着,权当还您的生养之恩。”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洒在裴织阑沉静的侧脸上。柳含章看着这个越来越脱离掌控的女儿,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无力感和……隐隐的恐惧。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跟母亲说话!平时学的规矩都忘了吗!莫不是当了王妃便可以这样无礼?”裴衔欢瞪着裴织阑,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学着柳含章那样说教。
“妹妹,母亲平日里教你的规矩便是对着长姐大呼小叫,冲撞亲王正妃吗?若你能管好这张嘴,我会顾念姐妹亲情,若你不能,我不介意跟整个裴府鱼死网破!”
裴织阑虽然是对着裴衔欢,话却是说给柳含章听。
柳含章的偏心那么明显,裴衔欢仗着偏爱有恃无恐。她嫉妒的快要发疯,从小到大的不平衡早就浸入骨髓,渗透她的灵魂。前世她跟谢孤刃的丑事发生之后,柳含章几乎放弃她这个女儿,以她为耻。
“裴织阑,翅膀硬了是不是!”柳含章拍着桌面站起身,差点气晕过去,裴衔欢赶紧扶着摇摇欲坠的柳含章。
“母亲,明日我要带着祖父去江南老家,外祖母那边更适合祖父颐养天年。”裴织阑仍然端坐,冷眼看着她们母女情深。
柳含章被裴织阑这最后通牒般的话语震得浑身一颤,连裴衔欢的搀扶都有些站不稳,她指着裴织阑,手指发抖:“你……你敢!你祖父是裴家的老太爷,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江南路途遥远,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我不同意!”
“母亲,我并非在与您商量。江南气候温润,远离京城的这摊浑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至于路途,我自会安排妥当,绝不会让祖父有半分闪失。”
裴织阑的眼中似是一滩深水,却像要望进柳含章的心底:“母亲,您寻我来思虑妹妹的婚事,不就是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谁登大宝还未可知。祖父的门生不少都在朝中为官,太后和皇后应当都给您递了话吧?祖父已经致仕,不适合再留在京城了。至于妹妹的婚事,您生养我一场,她又是我的嫡亲妹妹,我不会害她。”
柳含章的脸色在裴织阑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盯着裴织阑看了许久,夏日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也感觉不到暖意。她之所以来找裴织阑,是她知道裴照临一定会以门楣兴衰为主要,哪怕是牺牲裴衔欢。她没有办法,只能来找这个已经是王妃的大女儿,裴照临多少会听裴织阑几句。
“我知道了,今日回去我会为你祖父收拾妥当。”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保持最后的端庄体面,带着裴衔欢快步离开了凉亭。
裴织阑独自坐在斑驳的光影里,缓缓闭上眼睛。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她的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面,掐出月牙形状的血痕。她的母亲第一次在她面前妥协,是为了她的妹妹,她何其可笑。
凉亭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偶尔吹来的风声和锦鲤跃出湖面的声响。
辨玉快步走进亭子蹲下身,握住裴织阑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紧掐着掌心的手指,声音带着哽咽:“小姐,是夫人眼盲心瞎。您是顶好的,一点也不比二小姐差。”
辨玉在裴织阑的掌心轻轻吹气,好像这样就能让裴织阑的痛减轻些,她跟着裴织阑一起哭。
“小姐,您别难过。您现在有王爷疼您,有奴婢和影玖跟着您,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好日子,气死她们!”
听着辨玉孩子气却又真挚无比的话语,裴织阑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她反手握住辨玉的手,汲取着那点微薄的暖意。
前世她孤身一人,在泥沼中沉浮挣扎求生。这一世,她早已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谢却陵,还有辨玉、影玖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裴织阑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擦去辨玉脸上的泪珠。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镇定,“眼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她松开辨玉的手,站起身来,虽然眼眶还微红,但脊梁已经重新挺直:“走吧,晚膳……我亲自下厨。”
裴织阑和相携走出凉亭,将那一亭的压抑和悲伤甩在身后。
回到主院,裴织阑洗净手,仔细给掌心的伤口上了药,用细布轻轻包扎好。然后便挽起袖子,真的去了小厨房。
厨房里的下人见她亲至,都有些惶恐。裴织阑却不在意,只留了辨玉和两个信得过的厨娘打下手,亲自挑选食材,调味掌勺。
她做得很认真,灶火映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