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裴织阑将最后一本核对无误的账册合上,指尖轻轻按了按微蹙的眉心。连日的梳理,让她对王府的产业和人员有了清晰的掌控。与前世在二皇子府那团乱麻般的烂账相比,平王府的事务确实称得上“眉清目秀”,但即便如此,其中也并非全无疏漏。
她雷厉风行,几日下来,该查的查,该换的换,该立的规矩一条条明示下去。王府上下原本些许观望、轻视的态度,在这位新王妃看似平静却手段凌厉的作风下,迅速变得恭谨起来。
翌日用过早膳,裴织阑吩咐小厨房备了几样清淡的茶点,亲自端着往谢却陵的书房而去。
书房外,墨七如青松般侍立着,见到她来,立刻躬身行礼,眼神里比往日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属下参见王妃娘娘。”
“不必多礼。”裴织阑微微颔首,“王爷可在忙?”
“王爷正在批阅公文,属下这就为您通传。”
“有劳。”
很快,墨七出来,侧身引她入内。
谢却陵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握朱笔,凝神于一份公文之上。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更显得他神情专注。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她,目光在她手中的托盘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放下笔:“王妃怎么过来了?”
“臣妾见王爷近日公务繁忙,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茶点,王爷歇息片刻吧。”裴织阑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不碍事的地方。
谢却陵的目光扫过那碟精致的点心,又看向她:“有劳王妃费心,府中事务可还顺手?若有难处,不必勉强。”
裴织阑替他斟了杯热茶,语气平稳:“谢王爷关心。府中诸事虽繁杂,但尚能理清。只是昨日核验城南几处田庄春秋两季的账目,发现产出与往年记录略有出入,已吩咐王管家派人再去实地核查清楚。还有,府中采买一项,旧例略显冗余,臣妾重新拟了份章程,稍后让人送来给王爷过目。”
她几句话,条理清晰地将正在处理的事情概要说明,既不过问前朝政务,又将内务打理得明明白白,尺度把握得极好。
谢却陵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这位王妃,与传闻中只知风花雪月的闺秀确实不同,处事冷静,头脑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不输男子的干练。
“王妃处置便是,内务之事你全权做主。”他给予了她充分的信任,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沉吟片刻,“正好,五日后宫中设宴,为北境凯旋的将领接风洗尘,命妇皆需入宫赴宴。你提前准备一下。”
宫宴……又是宫宴。
裴织阑执壶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前世种种不愉快的记忆瞬间浮上心头,那些虚伪的应酬、无处不在的打量,以及谢孤刃那双如同毒蛇般黏腻阴冷的眼睛……
但她很快稳住心神,面色如常地应道:“是,臣妾明白了。定会妥善准备,不至失了王府体面。”
“嗯。”谢却陵看着她瞬间的凝滞又迅速恢复平静,知她或许想起些不愉快,但并未多言,只道,“无需过于紧张,循例即可。”
“臣妾省得。”
正事说完,裴织阑却并未立刻离开。她见谢却陵手边的墨汁渐少,便自然地走到一旁,挽起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拿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在端砚中徐徐研磨起来。
动作优雅,神态专注,仿佛只是做着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谢却陵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止。淡淡的墨香与茶香、点心香混合在一起,竟让这原本冷清的书房生出几分难得的宁谧与暖意。
裴织阑一边磨墨,一边垂眸沉思。
北境凯旋的将领……听到这几个字,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威远将军秦啸。前世此时,正是此人凭借赫赫军功,风头无两,成为朝中新贵,也自然成了几位皇子极力拉拢的对象。
她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之后,二皇子谢孤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拿捏住了这位以刚直倔强着称的将军。秦啸虽未明晃晃地投入二皇子麾下,但在许多关键事务上,态度变得暧昧不清,甚至在某些时候,会对二皇子一系的某些行为选择性地失明,保持了令人扼腕的沉默。
直到很久以后,裴织阑才从谢孤刃酒后的只言片语得知,谢孤刃不知从何处查到了秦啸一个致命的软肋:他有一位自幼失散、苦苦寻觅多年却杳无音信的亲生妹妹。而谢孤刃,似乎掌握了其妹的某些关键线索,甚至可能……人就在他的掌控之中。正是以此相胁,才让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不得不低头就范。
想到这里,裴织阑研磨的动作几不可查地慢了下来。
这一世,绝不能再让谢孤刃得逞!
秦啸及其代表的北境军系力量,若能争取过来,对谢却陵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助益。即便不能立刻拉拢,至少也不能让他被谢孤刃控制。
谢却陵察觉到了她的走神,笔尖微微一顿。他能感觉到她并非单纯地发呆,那低垂的眼睫下,似乎正在飞速思考着什么,而且……与她平日处理家务时的神情不同,带着一种更深沉的、他暂时无法看透的筹谋。他没有打扰,只是重新蘸了墨,继续批阅公文,仿佛并未察觉。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各自的心思在空气中交织。
书房外,墨七抱着剑,如门神般伫立着。辨玉则悄悄溜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
“墨七大哥,”辨玉小声招呼,眼睛亮晶晶的,“王爷和娘娘还在里面呢?”
墨七点点头,压低声音:“嗯,王妃在里头给王爷磨墨呢。”
“真的?”辨玉惊喜地捂住嘴,笑得眉眼弯弯,“我就说嘛!王爷和娘娘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你看王爷,愿意让娘娘待在书房,娘娘还体贴地给王爷磨墨,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
墨七深以为然,但嘴上还是要维护自家主子的威严:“王爷一向勤于政务,王妃娘娘贤惠,自是应当的。”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补充道,“不过……王妃娘娘确实厉害,这才几天,就把王府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是!以后看谁还敢小瞧我们王妃!”她说着,又用手肘碰了碰墨七,“哎,我说墨七大哥,咱们在这夸有什么用?得让主子们自己知道才好呀!”
墨七眼睛一亮:“有道理!这样,我多在王爷面前说说王妃的好话,你多在王妃面前夸夸我们王爷?咱们里应外合?”
辨玉用力点头,觉得这主意妙极了:“成交!说不定王爷和娘娘感情好了,咱们的日子也更舒心不是?”
“没错!”墨七表示赞同,随即又挠了挠头,换了话题,“说起来,小辨玉,你上次说的那个西街口的桂花糕,真有那么好吃?”
“那当然!甜而不腻,软糯清香!改明儿我给你带一块尝尝?”
“那敢情好!我请你吃东市老李头的酱牛肉,下酒一绝!”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仆从,躲在廊下,一会儿操心着主子的姻缘,一会儿惦记着市井的美食,一派欢乐轻松。
而书房内,裴织阑磨好了墨,轻轻放下墨条。
“王爷,墨好了。”她轻声道。
“嗯。”谢却陵应了一声,笔尖流畅,并未抬头,仿佛这已是常态。
裴织阑福了一礼:“若王爷无其他吩咐,臣妾便不打扰王爷处理公务了。”
谢却陵这才抬眸看她:“点心不错,有心了。”
“王爷喜欢便好。”裴织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裙裾摆动间,带起一丝淡淡的馨香。
谢却陵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才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公文,只是那朱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五日的宫宴……只怕不会太平静。
窗外的欢快低语隐约传来,谢却陵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这王府,似乎越来越有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