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暗流与北疆的寒风,终究未能阻挡时序更迭的脚步。在铁血镇压与怀柔安抚的双重手段下,裕王余党勾结江湖势力散播的“寒玉转世,身带不祥”的流言,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虽激起片刻涟漪,却迅速消融于李承民以雷霆手段肃清叛逆、以及崔锦书主导的、以《山河律》为核心的新政所带来的切实安定之中。烽火暂熄,疮痍渐复,破碎的山河,在痛楚与希望交织中,顽强地迈向新生。
又是一年盛夏。北疆的酷寒早已被灼热的阳光驱散,龙城以北,曾经浸透鲜血、遍布焦土的黑水泽边缘,如今却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色海洋所取代。那是新开垦的万顷军屯麦田。饱满的麦穗低垂,在微风中起伏,如同大地轻柔的呼吸,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混合着泥土与阳光的芬芳。
这是新政推行后,第一批大规模收获的粮仓,是战后民生恢复最有力的见证,更是无数边关军民汗水与希望的结晶。
这一日,天高云淡,风和日丽。麦田深处,临时开辟出的空地上,旌旗招展,却并无肃杀之气,只有收获的喜悦在空气中流淌。北疆军政要员、有功将士、屯田农户的代表,以及闻讯从各地赶来的耆老百姓,齐聚于此,人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象征性的开镰仪式。
没有繁琐的仪仗,没有森严的戒备。李承民与崔锦书,仅带着少数近侍,悄然出现在了田埂之上。
李承民褪去了象征权柄的玄甲冕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经年征战留下的冷厉锋芒,似乎被这漫山遍野的金色柔和了几分,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不怒自威的雍容。他负手而立,目光掠过层层麦浪,望向远方天地交接之处,那里,是他曾率铁骑驰骋、浴血守护的疆界。
崔锦书站在他身侧,亦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外罩防风的浅青纱衣,发髻简约,只簪一支温润白玉簪。数月静养,加之边关相对安宁的生活,让她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虽仍显清瘦,但那份历经劫难后淬炼出的沉静与风华,却愈发夺目。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目光,则更多地流连于眼前这片丰收的景象,以及田间那些忙碌而充满生气的面孔。
云裳与乳母抱着已能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李琰和李璇,跟在稍后处。两个孩子穿着喜庆的红色小褂,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片金色的“海洋”,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想要去触摸那沉甸甸的麦穗。
吉时已到,礼官高声唱喏。没有祭天祭地的繁琐礼仪,唯有最朴素的感恩与祈愿。
数名被推选出的、在屯田中表现最出色的老农与军户代表,手持系着红绸的崭新镰刀,在李承民与崔锦书的注视下,走向田间,熟练地挥镰,割下了第一把金黄的麦穗。动作干脆利落,充满了力量感与丰收的喜悦。
“开镰喽——!”
“丰收喽——!”
欢呼声如同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麦田,与风吹麦浪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最动人、最充满希望的田园交响。
李承民微微颔首,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他接过内侍奉上的、盛放着新麦的玉盘,麦粒饱满,金黄璀璨。他拈起几粒,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感受着那源自大地最本真的甘甜与力量。
“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丰年。”他沉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此乃上天庇佑,更是我北疆军民同心协力、辛勤耕耘之功!今日丰收,仓廪实,则民心安,边疆固!朕心甚慰!”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再次响起,充满了真挚的拥戴与感激。
崔锦书也接过一把新麦,麦穗在她指尖微微颤动,散发着阳光的温度。她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麦香,仿佛带着生命的力量,沁人心脾。她抬起头,望向身侧的李承民,眼中流转着柔和而明亮的光彩,嘴角噙着一抹清浅却动人的笑意,声音如同春风拂过麦梢:
“陛下,您听。”
李承民转眸看她,略带询问。
崔锦书将手中的麦穗举高些许,让阳光透过缝隙,她的目光扫过无垠的麦田,扫过田间每一个洋溢着笑脸的军民,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感染力:“您可听见,这万顷麦浪,正在同声歌唱?”
李承民微微一怔,凝神细听。风过麦田,唯有沙沙声响,那是自然之声。
然而,崔锦书却仿佛听到了更多,她继续轻声说道,如同吟诵一首无形的诗篇:“臣妾听见,它们歌唱阳光雨露的恩泽,歌唱泥土深情的滋养,歌唱农人汗水的浇灌,歌唱将士铁血的守护……更歌唱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岁月,歌唱仓满廪实的安稳生活。您听,这沙沙声,是感恩,是满足,是希望……是这万里山河,最深沉、最动听的歌谣。”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带着魔力,让周围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都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风吹麦浪,沙沙作响,在这静谧的午后,仿佛真的被赋予了生命与情感,在低声吟唱着丰收的赞歌,和平的颂曲。
李承民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崔锦书。他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映照着金色麦浪的、清澈而温暖的光芒,看着她唇角那抹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意。这一刻,他仿佛透过这无边的麦田,看到了她所描绘的那个——由无数平凡生命、辛勤汗水、以及矢志不渝的守护所共同铸就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江山图景。
他心中那经年冰封的某一处,似乎被这阳光与麦香,被她的话语,悄然触动。他没有去听那虚无的“万粟同歌”,他听到的,是更真实、更汹涌的潮汐。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接她手中的麦穗,而是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那只拈着麦穗的、微凉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异常稳定。他将她的手,连同那株金黄的麦穗,一起,轻轻按在了自己坚实的心口位置。
隔着薄薄的衣料,崔锦书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砰——砰——砰——那节奏,仿佛与脚下大地的脉搏,与眼前麦浪的起伏,同频共振。
李承民低头,目光锁住她微微睁大的眼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郑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入她的耳中,也仿佛敲击在在场每一个凝神静听的人的心上:
“朕听不见万粟同歌。”
他顿了顿,感受着掌心下她手背的微凉与自己胸膛的炽热,继续道,声音愈发沉凝:
“朕只听见——”
“这万里山河,就在你的掌心跳动。”
你的掌心跳动。
这五个字,重于千钧,胜过世间一切情话与誓言。
它不是浪漫的告白,而是帝王最极致的认可,最沉重的托付,最坦荡的交付。他将这用铁与血夺回、用心与智治理的江山社稷,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机、希望、乃至他胸腔里那颗为这片土地而跳动的心脏,都置于她的掌心。
崔锦书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没有一丝玩笑,只有一片沉静如海、却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真诚。她指尖下的麦穗,仿佛变得滚烫,他心脏的搏动,透过皮肤,顺着血脉,一路撞击到她的灵魂深处。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不是悲伤,而是某种过于汹涌的、无法承受的感动与震撼。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却又仿佛理所当然的一幕,震慑住了。风声、麦浪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天地间,只剩下那对视的两人,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宣告。
就在这时,礼官似乎接到了什么信号,高声宣布:“请陛下、娘娘移步观景台!”
李承民握着崔锦书的手,并未松开,牵着她,转身缓步登上早已搭好的、数丈高的木质观景台。崔锦书任由他牵着,心潮依旧澎湃,思绪纷乱。
当他们并肩立于观景台最高处,凭栏远眺时,眼前的景象,让崔锦书再次屏住了呼吸,也让台下所有跟随仰望的人群,爆发出了更加震撼、更加难以自抑的惊呼!
从这高处俯瞰,方才身陷其中的无边麦田,此刻显露出了它真正的、惊人的面貌!
那金色的麦浪,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被巧妙地规划种植,形成了一幅巨大无比、需要极目远眺才能看清全貌的、由不同成熟度、不同品种的麦子构成的、气势恢宏的“麦田巨画”!
画面的主体,是四个苍劲有力、磅礴大气的文字——
山河无恙
每一个字,都横跨数百亩麦田,笔画清晰,结构严谨,在阳光照耀下,金光璀璨,熠熠生辉!仿佛是天神以大地为纸,以麦穗为墨,挥毫写下的神圣箴言!
“山河无恙”!
这是对过往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的最有力告别!
这是对当下太平初定、百废待兴的最真切描绘!
这更是对未来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的最深沉祈愿!
无需任何言语,这壮阔的景象本身,就是最震撼人心的宣告!
崔锦书终于明白,为何李承民会说“山河在你掌心跳动”。他早已将他的江山,他的抱负,他的守护,融入了这每一寸土地,每一株麦穗之中。而这“无恙”的山河,此刻,正以这样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也呈现在天下人的眼前。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李承民也正看着她,目光深邃,映照着下方无垠的金色光芒,仿佛有星河在其中流转。他紧握着她的手,力道坚定。
“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这便是你我,共同守护的山河。”
崔锦书泪水滑落,却绽放出无比明亮、无比坚定的笑容。她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他宽厚的手掌,用力点头。
风声过耳,麦香扑鼻。脚下,是绵延到天际的金色画卷;掌心,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身边,是他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
山河无恙,你我同在。
这,便是最好的江山,最好的未来。
镜头不断拉高,越过观景台,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龙城,将整个北疆大地尽收眼底。只见那幅巨大的“山河无恙”麦田画,在广袤的天地间,熠熠生辉,如同给这片历经磨难的土地,盖上了一枚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印章。
而在那印章的中心,是两个紧紧相依、共同俯瞰着他们江山的微小身影。
万粟归仓,山河无恙。一个新的时代,正伴随着这丰收的歌谣,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