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
她想起戏文里,想起沈砚的手札,“树大招风,想必也有许多不得已。”
徐明礼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侧头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泉,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有一丝淡淡的、了然的悲悯。
月光照着,她不只是救人的药仙女,更是慈悲的天菩萨。
好像真的会渡人一般。
这一瞬间,他浑身的血脉抽丝剥茧般麻麻的酸痛,气血上涌,几乎想要将满腹的冤屈、家族的秘辛、那如影随形的威胁和盘托出。
可他不能。
殿下和谢云归,都是顶干净的人啊。
他那些苦——自己又何尝不是狼狈为奸。
他最终只是仰头又灌下一口酒,任由那灼烧感一路蔓延到心底,哑声道:
“有时候,真羡慕那些市井小民,虽为生计奔波,至少……活得痛快。”
谢云归忽然将酒坛递回给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
“各有各的难处。在其位,谋其政,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徐明礼把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露出了笑意,可那笑意苍凉,他虽为文臣,此刻却像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将军,再无一丝期望。
——
后两日,谢云归忙于协调物料与人力,萧明玉则关注疫区,也时常去堤坝,而徐明礼自那日揽下测量的活后,几乎不见人影。
直到动工前夜,徐明礼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出现在驿馆,他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衣衫上沾着泥点,嘴唇干裂,但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测算图纸。
为了做好这组数据,他当真是精疲力尽了。
徐明礼径直找到谢云归,将图纸递上,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谢大人,数据……复核完毕,在此。江心某处暗流比原记录湍急三分,建议基础加深一尺二寸……图纸已标注。”
谢云归接过图纸,展开,上面的数据密密麻麻,笔记工整清晰,甚至在一些关键节点旁还有细小的注解和演算过程。
这绝非“学过些皮毛”就能做出的成果,需要极高的专注、耐心与专业,而那李主事甚至都没有这样的工整和效率。
他抬眸,看向几乎站立不稳的徐明礼,沉默片刻,道:
“辛苦。”
为了这些,他竟比自己做得还多。谢云归心中微动,只觉从前错看了他。
谢云归看他,心中也有些疑惑。他在京中表现得油嘴滑舌,离了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反倒却处处为民尽心,难不成——只为做好事不留名么?
——
一月光阴如白驹过隙,当最后一方巨石被牢牢嵌入堤坝主体,当工匠们敲下最后一枚确保稳固的铆钉,青州城内外,积蓄已久的欢腾如同决堤的江水,轰然爆发。
新筑的堤坝如同一条灰色的巨龙,巍然横亘在曾经肆虐的江岸,将奔腾的江水驯服于河道之内。
“吉时到——祭河神,庆安澜!”
礼官高声唱喏。
隆重的祭祀仪式后,便是万众期待的欢庆,早早已等候在堤坝两岸的百姓们,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数不清的民众提着鸡蛋、瓜果、自家酿的米酒,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
“谢青天!谢大人是我们青州的大恩人啊!”
“郡主殿下千岁!殿下仁心,保佑我们青州!”
“多谢各位大人!多谢朝廷!”
欢呼声、感激声此起彼伏,声浪几乎要盖过江水的奔流,许多老人更是热泪盈眶,跪地叩拜。
萧明玉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真真被这热烈的场面所震撼。
底下尽是熟悉的脸,前面为了救活他们她费了不少功夫,此刻瞧着真重新焕发出光彩时,心中是说不出的感动。
从前她以为来到这里,只为救一人。
如今才知,她站在这样高的位置来,原是可以救万人甚至百万人。
当夜,青州知府设下庆功宴,虽不比京城奢华,却也极尽地主之谊,席间觥筹交错,一派和乐升平。
兴尽而归时,驿馆书房内,烛火通明,谢云归与萧明玉对坐于书案两侧。
案上是几卷看似寻常的账册与文书,却是过去一月里,萧明玉借着疫区巡防、探望孩童的名义,明察暗访,结合谢云归从工程款项中发现的蛛丝马迹,共同整理出的,关于青州官场历年财政亏空与贿赂往来的秘密卷宗。
账册记录之混乱,数额之巨大,牵连人员之广,触目惊心。
除了已被查办的赵文渊,竟还有多位在任官员牵涉其中,甚至与周边州府、乃至京中某些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仅是去年修缮官道一项,账面支出五万两,实际所用物料,依市价核算,不足八千两。”
萧明玉指着其中一条,声音低沉,“这中间的差额,层层盘剥,最终落入了几人口袋,简直难以想象。”
谢云归修长的手指划过另一页,上面记录着几次莫名其妙的“赈灾款”与“军备补充”,最终去向成谜。
他眼神锐利如刀:
“青州地处要冲,商贸本应繁荣,税赋却连年递减。如今看来,并非天灾,实乃人祸。殿下怎么看?”
“其实这样的事,古往今来都是层出不穷的,但出现的多了,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无动于衷。”
“这些卷宗,”谢云归点点头,沉吟道,“需得尽快密送回京,呈报陛下。”
萧明玉闻言眉头却未舒展:
“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谢大人,殿下,徐大人求见。”
是徐峰的声音。
谢云归与萧明玉对视一眼,让小厮开了门。
徐明礼换了一身月白色常服,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谢大人,殿下,”他行礼后,将锦盒轻轻放在书案上:
“明日二位便要启程回京,明礼特来辞行。此乃家母听闻青州堤坝建成,心中感念,命我务必转交殿下的一点心意,聊表寸心,望殿下莫要推辞。”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姿态放得极低。
萧明玉看着那锦盒,又看看徐明礼,白日里他站在堤坝上接受万民欢呼的身影与此刻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终于不再推辞,她最终只是淡淡道:
“徐夫人有心了,代本宫多谢。”
徐明礼微微一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那些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卷宗一角,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