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已是腊月。距离除夕,也不过半月了。
“霜信”一案,明面上虽以花采女赐死、丽容华降位禁足而告终,但那未能查出的毒源,依旧像一根刺,扎在所有人的心头。皇上与皇后虽未再大张旗鼓地追查,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绝不算完。
而坤宁宫的那一胎喜脉,更是彻底改变了后宫的格局。
有了嫡子(哪怕只是可能)的皇后,地位愈发稳固;握着皇长子的德妃,依旧沉静如水;而两位有孕的妃嫔——宋容华与陆容华,虽也因怀有龙裔而备受太后关照,但所有的风头,显然都已被坤宁宫这桩天大的喜讯所掩盖。
相比之下,慧婕妤林知夏的缀霞轩,自那日“献策”之后,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称病”状态,低调得近乎隐形。
整个后宫,在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后,竟诡异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日,贺凌渊刚在养心殿的御书房内,召见了苏首辅、林柬与大司农等人。他们呈上了就那份《白叠策》拟出的详尽试行章程,只待开春便可秘密推行。贺凌渊心中振奋,只觉得浑身都是干劲。
待送走了几位重臣,他才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中那股因国策而起的振奋,也难以掩盖连日劳神的疲惫。
“皇上,”李德福适时地奉上一杯热茶,“天色不早了,今夜……可要翻牌子?”
贺凌渊端起茶碗,目光在那些绿头牌上一扫而过。他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了那块刻着“承乾宫”的牌子上。
他这才恍然惊觉,自那日缀霞轩审案、将珍妃禁足之后,他……竟已有近一个月,未曾踏足过承乾宫了。
虽然后来查明“霜信”与她无关。可……
他又想起了那晚,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声称玉佩早已丢失的惶恐模样;想起了她陪伴自己十载的旧情。终究自己当时也不信任她…
“不必翻了。”贺凌渊放下茶碗,站起身,“摆驾,承乾宫。”
“喳。”李德福心中了然,皇上这又是……念旧了。
承乾宫的宫门,依旧是那般富丽堂皇,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
还未等踏入院门,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便混杂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直直地钻入了贺凌渊的鼻腔。
他脚步一顿,眉头瞬间便蹙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侧头看向李德福,“宫里药味怎会如此浓重?珍妃……又病了?”
李德福连忙躬身,低声道:“回皇上的话,珍妃娘娘倒未曾称病告假。只是……奴才听说,自打上次中毒之事后,娘娘便似是受了惊吓,夜不能寐,身子也时常不爽利。这半个多月来,几乎是日日都请太医开些安神补气的方子,未曾断过。”
“哦?”贺凌渊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日日都吃?吃了半月也不见好?”
他心中生出几分不悦,既是为珍妃的身子担忧,也是对太医院的无能感到不满。
“去,”他沉声道,“明日,让太医院将承乾宫的脉案与药方,一并誊一份,送到养心殿来,朕要亲自过目。”
“喳。”
主仆二人正说着,殿内的宫人已听到了动静,连忙打起帘子,跪地相迎。
珍妃苏氏闻讯,也匆匆从内殿迎了出来。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她盈盈一拜,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惊喜与……虚弱。
贺凌渊快走几步,伸手将她扶起。一入手,便只觉她浑身冰凉,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
只见灯火之下,她虽依旧美艳,那张明媚的脸上却已是脂粉难掩的憔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更是带着两团浓重的青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这是怎么了?”贺凌渊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那点仅存的疑虑,也被这扑面而来的病弱气息冲散了,“病得这般厉害,为何不报?”
“皇上……”珍妃的眼圈瞬间便红了。她靠在皇帝怀里,柔弱地摇了摇头,“臣妾……臣妾没事。只是……只是前些时日中毒之事,实在是吓着臣妾了。”
她将脸埋在皇帝胸前,声音带着哭腔:“臣妾夜夜梦魇,总梦见那王五和那蒙面人,梦见那盆毒花……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臣妾怕……怕皇上您厌弃了臣妾,便也不敢拿这些琐事去扰了您的清净。只想着……让太医开些安神调养的汤药,喝几日便好了,却不想……反倒让皇上您忧心了。”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委屈。
贺凌渊听着,心中那最后一点芥蒂,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是了,她再是首辅的孙女,再是宫里的宠妃,也不过是个女子。经历了那等栽赃陷害的惊魂之事,会落下病根,也是人之常情。
而自己,竟还因那块破玉佩,疑了她这许久。
“是朕……疏忽了你。”贺凌渊轻叹一声,揽住她纤薄的肩膀,半扶半拥着她,放缓了脚步朝着内殿走去,“传膳吧,朕今夜便歇在这里,陪陪你。”
“皇上……”珍妃在他怀中,勾住他的脖子,脸上露出了一个虚弱却得意的笑容。
然而,在贺凌渊看不到的角落,她那双含泪的美目中,却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近乎疯狂的喜悦。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早在皇后宣布有喜的半个月后,她便在接连不断的“虎狼之药”的催发下,和皇上这几日的“安抚”中,发现自己的信期……迟了。
她欣喜若狂,却又不敢声张。
她太清楚自己喝的那些药有多霸道。她不敢惊动太医院,只敢用“心悸”的由头,偷偷传了信,让祖母替她安排了那位信得过的老太医,乔装入宫,为她请脉。
那老太医跪在地上,把了半个时辰的脉,脸色比她还要苍白。
“娘娘……”老太医的声音都在发抖,“脉象……脉象滑而微弱,若有若无……确实……确实像是喜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您……您虎狼之药入体,早已伤了根本,气血两亏。这……这脉象,实在是虚弱得可怜!老臣……老臣也不敢断定,这究竟是滑脉,还是……是您身子亏空过甚,导致的脉象紊乱啊!”
“老臣只能说,有五成把握。”老太医伏地叩首,“但娘娘,您这身子……即便当真是喜脉,怕是……怕是也极难坐稳啊!”
五成把握。
对于珍妃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她立刻重赏了太医,并让他立下军令状,定要保住这一胎,且此事绝不可外泄半步!
她知道,自己必须在胎像彻底稳定之前,瞒住所有人。
而皇上今夜的到来,和这满殿的药香,便是她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