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佛寺的菩提堂——如今已挂上了“审计堂”三个大字的牌子——今天气氛格外不同,空气里绷着一股子紧张和期待,像拉满的弓弦。七月初五的晨光勉强穿透老柏树虬结的枝桠,漏下的光斑在堂前门楣新匾上流动,碎金子似的晃人眼。空气湿漉漉的,带着山雨欲来的腥气,每片叶子都凝着水珠,沉甸甸地垂着,连蝉鸣都压得低哑。离那要命的丙字库之约,只剩两天。匾是金丝楠木新雕的,还带着刨花的清香,上面三个朱砂混金粉的大字,在晨光下亮得扎眼:
绩效试点
这古怪又显眼的牌子,立刻引来不少做早课的和尚围观,交头接耳,脸上好奇里藏着一丝不安。
堂内,百巧门的巧匠朱巧儿正踮着脚,鼻尖沁出细汗,右手扶着黄铜机关框,左手小心翼翼地将一卷宽竹简往里嵌。她指尖在竹简边缘留下浅白压痕,指节因用力泛着青,那机关齿轮咬得严丝合缝,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看就是朱七巧的独门手艺。竹简上用鲜红朱砂写着《四大派联合考核铁佛寺审计堂功过标准》,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连墨色浓淡都分毫不差。
“法严大师,您看这位置正吗?”朱巧儿回头问,声音有点紧。
一旁肃立的法严大师,手持乌木伏魔禅杖,杖头铜蟾蜍嘴里的对账铃闪着微光。他枯瘦的手指在禅杖扶手上轻叩两下,目光从竹简移到机关齿轮,又缓缓扫过堂内梁柱,半晌才缓缓点头:“甚好。此机关每月初一寅时三刻,能自行翻页,显出下月考校条目,巧思。”他浑浊眼珠里映着竹简朱砂字,像两潭深水里投入的火星,一闪即逝,带着对新生事物的谨慎认同,又藏着对千年规矩的不舍。
堂外广场上,此刻人头攒动,气氛既热切又紧绷。铁佛寺的僧众按序列站得齐整,神情肃穆。外围是闻风赶来的各方人马:铁血旗的信使风尘仆仆,腰挎腰刀,脸色凝重;金针沈家的药农穿着沾泥的短褂,脸上是朴实的期盼;还有几位临安城里有头脸的居士代表,手持念珠,静立观望。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审计堂前那座新搭的一人高青石公示栏上。栏里还空着,就等贴第一份“铁佛寺审计堂首月功德总账”。
这将是千年古刹头一回,把核心的“银钱流水”和“功德去向”,明明白白摊在太阳底下,让所有人看!这份前所未有的透亮,让大伙儿心里都揣着一种新生的期盼和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当口——
“佛祖啊!开开眼吧!大祸临头了——!”
一声凄厉绝望、像杜鹃泣血般的哭嚎,猛地撕碎了广场上那点勉强的平静!那声音里是无尽的恐惧,瞬间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人群哗啦一下分开一条道。
只见慧能披头散发,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几缕灰黑的贴在嘴角,象征首座身份的锦斓袈裟歪斜着,左肩滑落大半,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僧衣,下摆拖在地上扫出浅痕,沾着泥点和草屑,狼狈得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他步子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右臂不自然地向内蜷曲,袖口隐约渗出血渍,显然是旧伤没好又添新痛。身后跟着五六个面如死灰、眼神躲闪的老僧,个个捧着厚厚的、封面快散架的《往生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不是账簿,是催命符。他们连滚带爬冲到广场中央,审计堂的台阶下,“扑通”一声全跪下了,膝盖撞地的闷响连成一片,场面凄惨得让人心头发紧。
慧能高举手中沉重的《往生簿》,枯瘦的手臂因用力抖得厉害,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末日般的恐惧:
“陆九章!法严!澄观!你们糊涂啊!你们这是要毁了铁佛寺千年基业,把全寺上下几百口人,都往死路上推啊!”他涕泪横流,鼻涕挂在鼻尖,混着泪水滴在胸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青石上,牙关紧咬到腮帮发酸,“咚”一声闷响,像敲在每个人心上,瞬间红肿破皮,血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青石上洇开细小的红痕。这一磕,是向九重天的求饶,还是向佛祖的忏悔?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公示账目?把寺里的进项出项都晾出来?你们以为这是光明正大?这是自寻死路!是引火烧身!”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绩效试点”的匾额,像在看催命符,“九幽盟!‘九重天’!那些藏在暗处的鬼祟,能容得下你们这般掀他们的老底、断他们的财路?你们......你们这是要让铁佛寺变人间地狱!要让这佛门清净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让所有人都去填那《往生簿》的空白!蠢啊!造孽啊!”
慧能身后的老僧也跟着磕头哭嚎,声泪俱下,引得部分不明就里的僧众和居士面露惶惑,广场上的气氛瞬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慧能越说越激动,像要倒尽所有恐惧和怨毒。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胸前僧衣,指节发白,声音发颤:“你们以为靠着什么‘绩效’、什么‘审计’,就能护住寺庙?就能对抗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做梦!规矩是死的,人心......尤其是那些黑透了的心,是活的!他们会用最阴毒的法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尖,带着近乎癫狂的决绝和恐惧:
“......玉无瑕盟主的密信说......今日若拦不住审计公示......就让我引爆后山藏经阁的火药!把整个铁佛寺......连同你们这些‘规矩’一起炸上天!”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惊骇的僧众和堂前的陆九章等人,声音因极致恐惧而变调,“可......可我做不到啊!那是千年古刹!是佛祖的道场!是万卷经藏!我不能......不能亲手造这天大的孽啊!”“但完不成指令......九重天的酷刑......生不如死!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陆九章清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算珠,清晰地穿透哭嚎,响彻全场:
陆九章目光锐利如刀,下颌线绷成冷硬的直线,扫过慧能瞬间惨白的脸——那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着青灰,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地,像算珠落玉盘般清脆:“你所勾结的慧觉,他采购‘腐心草’的黑账,就藏在沈家坞旧宅地窖密格里!你以为医馆烧了就没事了?那密室深埋地下三尺,火舌舔不到,水也浸不透!这证据,是沈青囊通过药帮密线辗转托付百巧门朱七巧大师,再由朱大师之女朱巧儿昨夜三更,冒着夜雨从后山秘道送来审计堂!你等勾结九幽盟,残害忠良,吞寺产,罪证确凿!”袖中黄铜算珠无声碰撞,那是他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结论,此刻说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陆九章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慧能瞬间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地:“你所勾结的慧觉,他采购‘腐心草’的黑账,就藏在沈家坞旧宅地窖密格里!你以为医馆烧了就没事了?那密室深埋地下,火能烧到?这证据,是沈青囊通过药帮密线辗转托付百巧门朱七巧大师,再由朱大师之女朱巧儿暗中交到审计堂!你等勾结九幽盟,残害忠良,吞寺产,罪证确凿!”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慧能浑身剧震,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恐惧瞬间凝固扭曲!他最后的秘密通道被点破!陆九章连他传信的时间、地点、方式都一清二楚!甚至他和慧觉更深的勾结、沈家密账的来路都被捅了出来!完了,彻底完了!玉无瑕的任务失败,身份暴露,九重天的酷刑......生不如死!巨大的绝望和疯狂瞬间吞了他!
他的目光死死咬住陆九章,像要生吞了他,又带着一丝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慧能猛地双手抓住自己胸前僧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两边一撕!
“嗤啦——!”
坚韧的僧衣应声裂开!露出他枯瘦、布满褶子的胸膛!一本薄薄的、夹在僧衣内衬里的、深褐色皮纸小册子,也随之掉在地上!
而就在那干瘪胸膛正中央,赫然刺着一个吓人的图案!
那图案巴掌大,线条繁复诡异,靛青混银粉刺进皮肉,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九座层叠向上的山峰,山间云雾缭绕,隐约能见锁链和刑具的纹路!最高那座山峰顶,还刺着一个扭曲的“天”字!
九重天!
这是九幽盟核心成员才有的身份刺青!
整个广场,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哭泣、议论、惶惑,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邪恶印记,彻底冻住!僧众们倒吸冷气的声音连成一片,居士们捂着嘴后退半步,念珠线“啪嗒”断了,木珠滚了一地,药农们手里的锄头“哐当”砸在脚边,溅起碎石。法严大师握着禅杖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禅杖底部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痕,铜蟾蜍嘴里的铃铛“叮”一声轻颤,那声音在死寂中荡开涟漪,又骤然消失。他浑浊老眼里第一次燃起愤怒的火星,混着痛心疾首的红,死死盯着慧能胸前的刺青。连朱巧儿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小脸煞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慧能......铁佛寺戒律院的首座,竟然早就是九幽盟“九重天”的人!
这反转太突然,太吓人!广场上死寂的空气仿佛被投入滚烫的烙铁,发出“滋啦”的闷响,人群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得身后的人踉跄,木屐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嗬......嗬......”慧能撕开僧衣后,像被抽走了骨头般瘫跪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似的杂音。他脸上却挤出扭曲诡异的笑,嘴角抽搐着,唾沫星子随着喘息飞溅,混着绝望、疯狂和一种解脱般的怨毒,“看到了?怕了?晚了......都晚了......玉无瑕盟主......不会放过......”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涣散,像蒙尘的琉璃珠子,死死盯着自己胸前的刺青。
“报——!!!”
就在慧能怨毒的诅咒即将出口的刹那,一声洪亮、急促、带着铁血味的吼声,像惊雷般从山门方向炸响!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密集的战鼓敲碎了广场上死寂的恐怖,每一次铁蹄落地都震得青石砖微微发颤,扬起细碎的尘土。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鬃毛被汗水浸湿,紧贴着脖颈,如同黑色闪电般冲破晨雾,驮着一名身披铁血旗制式皮甲、背插令旗的信使,风一样冲入广场!马儿在人群边缘猛地人立而起,前蹄悬空刨动,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嘹亮嘶鸣,鼻孔喷出两道白气(七月天竟也带着几分寒意),马身肌肉贲张,四蹄在地上踏出浅坑。
马上骑士不等马停稳,便翻身跃下,动作干净利落得像出鞘的刀。皮甲上的铜扣“哐当”撞在一起,他看也不看那瘫跪在地、露出刺青的慧能,径直冲到审计堂台阶下,单膝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双手高高举起一个密封的铜筒,火漆上的滴血铁拳图案在晨光下泛着暗红光泽,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铜筒边缘还留着他赶路时攥出的汗渍。
“铁血旗黑衣死士裴勇,奉旗主冷千绝之命,特来呈送《铁血旗首月营盘红线执行实录》于审计堂陆先生!”信使的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的豪气和对规矩的敬畏,“旗主有言:‘阴九龄想借审计搅浑水?老子偏要让江湖人看看,铁血旗的规矩比他九重天的破账本硬!’首月成效显着,旗里风纪整肃,纪律严明!详情都在这儿,请陆先生过目!”
“另报:旗主已将金不换关进刑堂重狱,严加审讯!他随身带的北斗玉佩已由裴元让堂主亲自拆开,里面藏了密文,正加紧破译!审讯时,金不换交代,他经手的‘特殊锡料’(造假银锭的核心原料)都通过聚宝盆钱庄走账,那钱庄掌柜就是他小舅子!”
“另报:旗主三日前曾密会聚宝盆钱庄掌柜,账册上记着‘丙字库货值交割五千两’,具体原因还没查清!”陆九章瞳孔骤然收缩,右手藏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黄铜算珠,算珠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住掌心渗出的汗——丙字库交割?五千两?金不换说的锡料交易......造假银锭要的原料价值巨大,这五千两莫非是定金或关键款?冷千绝为什么这时插一手?这笔钱现在在哪儿?无数念头像算珠般在脑中飞速碰撞,叮当作响,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漩涡。
“旗主另嘱咐:丙字库之约已备好‘后手’,请陆先生到时按‘流水账暗号’行事,务必小心!”
这声音洪亮清晰,充满了自豪,瞬间传遍整个广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跪在地上的慧能,那怨毒的诅咒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扭曲笑容僵住了,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只剩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呆滞。他身后那几个哭嚎的老僧,也像被定了身,张着嘴,忘了哭喊,眼里全是惊恐。
人群再次哗然!这次的哗然充满了震惊和期待!铁血旗?那个以悍勇好斗、管理乱出名的铁血旗?推行新规首月就有了详细报告?连冷旗主都亲口肯定了效果!而且,金不换被抓,聚宝盆钱庄这条线也露出来了!而那笔“丙字库五千两交割”虽还不明朗,但陆九章那锐利的目光和心里的联想,已让有心人觉出这事不简单,暗流涌动!
陆九章的身影出现在审计堂门前。他依旧一袭青衫,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袖口沾着几点墨渍,那是昨夜核对账目时溅上的。他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慧能的疯狂揭露和那吓人的刺青,不过是投入水面的几粒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他稳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接缝处,节奏均匀,从信使裴勇手中接过铜筒时,指尖在冰凉的筒壁上停顿半息,才运力“啪”一声捏碎火漆,抽出里面一卷质地很好的雪白绢帛。
绢帛展开,上面是冷千绝那特有的、刚劲凌厉的字迹,旁边还有刑堂堂主裴元让和财赋堂新任代堂主的联合签名画押。报告内容详细,不仅列明了各项结果,还简单说了达成过程,条理清楚。
陆九章的目光扫过绢帛,声音清朗,运上内力,清晰地传遍全场:
“铁血旗首月营盘红线(绩效)执行实录:”
“一、严控战事规模:本月只对外打了两仗,全胜!目标选得严,计划周详,避免了不必要的消耗和损失。”
“二、严控人员伤亡:阵亡兄弟......九人!伤二十一人!伤亡率,百分之四!低于红线定的‘百分之五’上限!(上月差不多规模的冲突死了二十人,相比之下进步巨大!)”
“三、严控收益支用:地盘收益,扣除抚恤、兵甲损耗、驻地修缮等所有支出,净剩......八十两!全部按新规,二十四两犒赏有功兄弟,五十六两存入‘压箱底’(风险准备金),以备急用!”
“收益覆盖成本,还有盈余,实现了良性循环!”
陆九章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像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充满信心!
“好!!”
“冷旗主厉害!”
“新规有用!!”
铁血旗信使激动地握拳低吼,金针沈家的药农们忍不住大声叫好,连不少铁佛寺的年轻和尚都面露振奋!巨大的喜悦和认同,像潮水般冲垮了慧能等人制造的恐怖阴霾!虽然死了九人仍是损失,但比上月二十人已是巨大进步,而且新规强调的“严控”和“盈余”理念得到了验证!铁血旗的成功,给新规提供了最硬的背书,服人!
慧能瘫在地上,面如金纸,阳光透过柏树叶照在他脸上,光斑明明灭灭,却映不出一丝血色。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牙齿“咯咯”打颤,嘴唇发紫,最后一丝力气和疯狂都被这铁一般的事实抽干。完了......玉无瑕的谋划......彻底完了......连金不换都被拿下,北斗玉佩也被搜出破解了......那聚宝盆钱庄也暴露了!丙字库......丙字库的秘密还能守住吗?!冷千绝......那笔五千两......每一个念头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陆九章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慧能,转身,大步走上审计堂前的青石公示台。他手中,已然多了一卷同样宽大的桑皮纸卷轴——正是《铁佛寺审计堂熙泰二十五年四月功德总账》(首月财报)!卷轴边缘还带着未干的墨迹香,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微沉,他握卷轴的指节泛白,每一步踏上台阶都发出清晰的“咚”声,像在为新规敲响奠基的鼓点。
“诸位!”陆九章的声音带着开创新局的庄严,他手臂一展,哗啦一声,卷轴在公示栏上垂落展开,动作干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屏住呼吸。
只见那财报格式清晰,分栏明确:
左边第一大栏:“寺产活用度”。下面条目清楚:七层佛塔三座(甲字塔已租给听雨楼作临安分舵,月租二十两;乙字塔修葺中;丙字塔待租)。后山药田三十亩(金银花田二十亩长势好;菖蒲圃五亩由法严大师亲率武僧看守;薄荷田五亩待收)。寺产活用度:四成!比上月提一成!达到新规首月目标,干得漂亮!
右边第一大栏:“香火钱转化率”。下面条目:本月收十方善信香火钱总计:四十两。用于山下粥棚施粥(买米粮、人工):二十两整!用于义诊药材(金针沈家供货):十两整!结余十两,已入‘善款库’铁柜,钥匙由法严、澄观、陆九章三人分掌。香火钱转化率:五成!精准达标,公开透明!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惊叹和议论!二十两银子,真真切切变成了山下饥民的救命粥!这比任何虚头巴脑的功德说教都有力,更让人信服!铁佛寺的每一文钱都花在了刀刃上,真正做到了造福百姓,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和信任。
陆九章的手指没停,他精准地点向财报下方一个用朱砂框出的特殊区域——“天机预警签”(风险预警)!那朱砂红得像凝固的血,边缘带着毛笔晕开的毛边,在雪白的桑皮纸上刺目得让人不敢直视,他指尖落下时微微一顿,仿佛触到了烧红的烙铁,无声警告着某种潜藏的危险正悄然逼近。
“本月,审计堂依新规,共查出三笔大额‘香油供奉’(可疑交易)!”他的声音带着看穿阴谋的锐利,右手食指在公示台上轻轻敲击,每敲一下,台下的呼吸便停顿一分,仿佛能刺破一切虚假,“单笔都超五千两,捐钱人都是查无此人的化名!钱已被冻结,相关线索和初步‘穿透’(追踪)结果,已用密信急报四大派之首——财武宗宗主,唐不语先生!”每一个字都砸地有声,指节敲击台面的节奏与远处的钟声隐隐相合,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最后落在那些捧着新发《复式活账》册子的僧众身上,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下月起,铁佛寺审计堂,将按四大派联合考核的新章程,每月初五,向财武宗总堂提交《审计过堂实录》(审计报告)!由唐不语先生亲自审阅批复!这是定规!这是护寺安僧的基石!”话语间,一股无形的威严弥漫开来,令人心生敬畏。
澄观大师一直静立在大雄宝殿高台阶上,手持念珠,目光深邃地看着广场上的一切。当陆九章清楚念出财报上那“二十两施粥”、“十两义诊”的具体数字时,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悄然握紧,佛珠在指间转出温润的光泽;当广场上爆发出那由衷的赞叹和认同时,他眼角的皱纹缓缓舒展,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尤其是当那份指向财武宗、象征着新秩序确立的宣告响彻云霄时,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僧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深切的欣慰和了然。他缓缓地、庄重地点了点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看过太多世事的眼眸里,透出一抹如古松般坚定的光。
“当——!!!”一声洪亮、悠远、仿佛能洗净灵魂的钟鸣,从澄观大师身边那口传承千年的青铜梵钟轰然响起!钟体上的梵文在震动中闪烁微光,他枯瘦的手掌离开钟绳,钟绳还在兀自摇晃,带起的风拂动他胸前的袈裟。钟声雄浑庄严,穿透云霄,在铁佛寺的殿宇山林间久久回荡,惊起檐角铜铃一阵乱响,连远处山涧的流水声都似被压了下去。这钟声,不再是单纯的佛号,更蕴含着对新秩序、对这份落到实处的功德的认可与加持,仿佛在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当——!!!”钟声未绝,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唰啦——噼啪噼啪噼啪——!”是陆九章手中的黄铜算盘!他五指如行云流水般拂过算珠,算珠并非乱撞,而是在内力催动下,沿着横梁飞快滚动、碰撞、跳跃!清脆密集的撞击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和力量,竟和那庄严的钟声隐隐相合——钟鸣是“咚”的沉雄,算珠是“噼”的清亮,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仿佛天地间的秩序都在这声音里缓缓归位。
钟声浩荡,算珠清脆。在这奇特的、象征着秩序与新生的交响中,广场上所有的铁佛寺僧众,无论老少,无论之前对新规是疑是信,此刻都像受到了某种感召。他们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捧起了怀中那本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复式活账》册子,眼中闪着坚定的光。
没有念熟悉的《金刚经》或《心经》。取而代之的,是起初有点生疏、渐渐变得低沉整齐的诵经声,念诵的却是账册扉页上,陆九章亲笔写的《审计箴言》:“账目清明,如镜鉴心;收支有据,似水涵虚;功德所向,涓滴归民;规矩既立,邪祟难侵!”这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力量!他们终于明白,这清晰可见的账目,这落到实处的善款,这守护规矩的决心,比任何虚无的祈福,更能护住这千年古刹,护住这十方善信!
陆九章站在堂前,目光扫过众人,心中却已飞向更深处,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坠入寒潭。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墨色深沉、线条繁复得让人眼晕的拓片,拓片边缘带着磨损的毛边,显然已被摩挲过无数次。最上方,是三个狰狞扭曲、透着一股子血腥气的大字——九重天!墨色仿佛要滴出血来,下面,清晰地拓着一幅层级森严的金字塔结构图,每一道线条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人眼睛发疼。
第一层:红袖招(情报、渗透)
第二层:连环坞(漕运、走私)
第三层:铁佛寺(洗钱、掩护)
第四层:铁血旗(武力、销赃)
第五层:聚宝盆钱庄(资金流转)
第六层:弱水(刺杀、灭口)
第七层:天权(军械、秘库)
第八层:玉无瑕(统筹、枢纽)
而在这金字塔的第九层,那象征着最终核心的位置,却是一片让人心悸的空白!只有在那片空白区域中央,用极精细的笔触,拓着半个残缺的图案——那是一片鳞甲狰狞、爪牙毕露的......龙纹!虽只一半,但那飞扬的龙须,锋利的龙爪,以及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已足够让人心惊肉跳!
陆九章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第七层“天权(军械、秘库)”的标注上!那“天权”二字的繁复刻痕,扭曲诡谲,透着一股子阴冷气,像无数细小的蛇在纸上盘踞......这纹路,他太熟了!铁佛寺后山丙字库那扇沉重铁门上,被岁月磨蚀却依然清晰的古老徽记,和这拓片上的“天权”纹路,无论是线条走向还是那股子阴沉味,都一模一样!他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停滞在喉咙里,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浸湿了青衫内衬——原来,丙字库就是九重天的“天权”秘库!是放军械的核心窝点!玉无瑕苦心经营,甚至不惜暴露慧能也要阻止审计公示,就是为了盖住这个窝点的存在和运作!
陆九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激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这半片龙纹......他太熟了!不是在别处,正是在他离京逃亡那血火交织的一夜,在那座象征着滔天权势的府邸深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厮杀声震耳欲聋,他曾在那位权倾朝野、被尊为“九千岁”的大太监腰间玉佩上,惊鸿一瞥见过!那枚玉佩的纹路,和他此刻拓片上这半片龙纹,无论是形态、神韵,还是那细如发丝的雕刻笔触,都严丝合缝,完美对上!记忆里玉佩的冰凉触感与此刻拓片的粗糙质感重叠,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京城九千岁!九幽盟“九重天”那至高无上、神秘莫测的第九层核心,竟然指向了庙堂之巅,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信使带来的消息,冷千绝三日前密会聚宝盆钱庄掌柜,账册记录“丙字库货值交割五千两”......这突兀的信息,像冰锥,刺进陆九章纷乱的思绪。冷千绝......他在这盘九重天的棋局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仅仅是被利用的棋子?还是......更深层的参与者?丙字库里的秘密,他究竟知道多少?想要多少?
怀里的黄铜算盘,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低沉急促的嗡鸣,算珠在横梁上微微跳动,像感应到了那拓片上传来的、足以掀翻天的恐怖寒意,也像在应和着叶轻舟那句“与您算盘纹路同源”的警告,更似在警示着冷千绝那笔“交割”背后可能藏着的凶险!
窗外的阳光还算明媚,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审计堂内檀香袅袅,诵经声隐隐传来,带着平和的暖意。陆九章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拓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拓片的毛边在掌心硌出红痕。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铁佛寺的飞檐斗拱,穿透了千里关山,死死钉在了那座繁花似锦、却又暗藏无尽杀机的——京城!阳光照在他脸上,却暖不透眼底的寒冰。七月初五的午后,距离丙字库七月初七子时之约,只剩不到两天!丙字库之约的刀光剑影近在眼前,而风暴的真正源头,原来......早已深埋在那是非之地的最高处!九千岁......原来是你!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算珠在袖中再次发出细碎的嗡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提前敲响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