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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六的夜风裹着山涧的潮气,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在皮肤上,呼啸着掠过铁血旗总坛的角楼哨岗。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颤音,混着巡逻兵甲叶摩擦的\"咔嗒\"声,在空荡的巷道里织成一张紧绷的网。火把的橙红光影在青灰色石墙上急促晃动,将哨兵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空气中除了松油燃烧的焦糊味,还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湿冷——距丙字库七月初七子时之约,仅剩最后一日!

铁血旗账房里那股子味儿,是陈年兽骨与朱砂混着人油的辛辣,浓得能把活人五脏六腑都腌透。青铜大鼎蹲在堂中央,肚膛里不知名的兽骨烧得噼啪作响,骨油顺着鼎壁蜿蜒流下,在炭火中爆出细小的火星。浓烈的烟气打着旋儿往上冲,在梁柱间织成粘稠的黑纱,连房梁上悬挂的青铜灯盏都被熏得失去了光泽,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烧红的铁砂。

二十口沉甸甸的铁箱子,并排靠墙戳着,像一群沉默寡言、随时准备扑上来的铁甲卫兵。箱体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暗红印记,分不清是风干的血还是剥落的朱砂。封条倒是簇新,白纸上盖着鲜红的朱批大印:\"青州军备\"、\"徐州粮饷\"、\"幽州战马\"……一个个地名,像是吸饱了人血的金字招牌。

金不换就杵在这片呛人的烟雾和冰冷的铁箱子中间。他身形圆滚如球,一身宝蓝色锦缎袍子被撑得发亮,腰间玉带勒出三层叠肉,活像一只塞满了铜钱、随时要炸开的钱袋。肥厚的手掌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马蹄银放到硕大的象牙秤上,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银锭边缘——那上面还留着他昨夜用指甲掐出的浅痕。秤杆上原本清晰的刻度早被砂纸磨得模糊,只剩些暧昧的凹痕,金不换的绿豆小眼死死盯着微微颤动的秤尾,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光,鼻尖沁出的油汗顺着鼻翼滑落,滴在锦袍前襟晕开深色圆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试图将那抹贪婪的笑意压下去。

陆九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些冰冷的铁箱,袍角扫过箱面时带起细微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降。他身形劲瘦如松,青布袍子的肘部打着补丁,领口磨得发毛,与账房里鎏金烛台、紫檀木案的奢靡格格不入。左手按在腰间那枚不起眼的铜符上——那是冷千绝给的密道信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离\"三日后丙字库密道\"之期仅剩最后一日,他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每一声都在倒数着时间。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标着\"黑风寨军械\"的铁箱边缘缓缓划过。箱体冰冷粗糙,指腹触到铁锈下凹凸不平的锻打纹路,混着几星暗红的锈斑,指甲缝里立刻嵌进黑褐色的污垢。收回手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借着大鼎摇曳的火光低头凝视——那层深红近黑的锈末里,竟还夹着半片干枯的苔藓。\"三年...\"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这锈迹绝非三年军械该有的样子。

\"金堂主,\"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在青铜鼎上,脆响穿透堂内沉闷的空气,\"三年前吞并黑风寨,账上白纸黑字记着拨了八百两专购军械。\"他捻了捻指尖的锈末,粉末簌簌落在青布袍角,在深色布料上留下浅褐痕迹,\"可这箱子里甲胄的锈,是沁进铁骨的湿锈,带着山阴地穴的霉味,没个五年以上的阴干腐坏,腌臜不出这种成色。\"他缓缓抬头,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如淬毒的冰棱直刺金不换,\"这分明是从乱葬岗刨出来的废铁,刷层新漆就敢充军备——当铁血旗上下都是瞎眼的不成?\"

金不换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像被泼了盆冰水。后颈汗毛倒竖,肥硕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肥猫般炸毛。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紫檀木桌案,掌心的冷汗在桌面上洇出浅痕,力道震得端砚跳起三寸,墨汁泼洒出来,在摊开的账册上漫开乌云般的墨团。

\"放屁!陆宗主,你休要血口喷人!\"尖利的咆哮在堂内炸开,唾沫星子喷在陆九章鼻尖前半寸。随着他这一拍,身后四名护卫\"呛啷\"出鞘半尺,钢刀反射的寒光如四道闪电劈下,恰好照亮账册上深浅不一的墨迹——那是用新墨覆盖旧字的铁证!更要命的是,其中一页边角,几道波浪状的细微刮痕在刀光中一闪而逝——那是玄蛇玉佩边缘特有的鳞片纹!金不换瞳孔骤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跳出喉咙。

金不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刀光映照的破绽,胖脸肌肉剧烈抽搐,肥肉抖得像筛糠。但他反应极快,肥手在案头胡乱一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从另一摞册子里抽出本烫金封皮的厚本子,\"啪\"地甩到陆九章面前,封皮上的《铁血旗三年扩张账目细录》被捏出褶皱,\"睁大你的招子好好瞧瞧!\"

\"瞪大你的招子好好瞧瞧!\"金不换喘着粗气,手指像根粗壮的萝卜,用力戳着翻开的一页,\"战马损耗!每月都是实打实的五十匹!从无差错!这账目,硬得就跟北疆寒铁打的马蹄铁一样!你懂个卵?!\"

那页账册上,\"战马损耗\"一栏,连续三个月,后面跟着的数字,赫然都是\"五十匹\"。字迹僵硬,墨色死板,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透着一股子生搬硬套的匠气,毫无活气。

陆九章的目光在那三个刺眼的\"五十匹\"上冷冷扫过,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没去看那本《细录》,也没理会金不换的咆哮和护卫们半出鞘的钢刀,脚步轻移,如同鬼魅般滑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口粮箱旁。那箱子上贴着\"徐州粮饷,精米三百石\"的封条。他的目光飞快扫过箱子摆放的位置——紧邻西墙,心中默算:此地距丙字库西侧,恰在三百步之内!沈青囊暗账所载的\"军械库\"位置信息瞬间浮现脑海。

他伸出手,五指成爪,并未运起多大力道,只是在那沉重的箱盖边缘看似随意地一搭、一掀。动作流畅得如同拂去桌上一点灰尘。

\"哐当——哗啦!\"

\"哐当——哗啦!\"

沉重的箱盖被一股巧劲掀开,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震耳巨响,火星四溅。紧接着,糙米混着沙砾如瀑布倾泻而下,\"沙沙\"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一股陈腐的霉味混杂着沙土腥气扑面而来,盖过了兽骨的辛辣。倾泻而出的哪是什么精米?尽是灰扑扑的糙米,混着半指长的沙砾和干枯的草叶,沙砾在昏暗光线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微光——与账册上\"精米三百石\"四个字,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金堂主,\"陆九章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这就是你账上记的'精米三百石'?这沙子的成色,倒是挺'精'的,硌牙想必是一流。\"

金不换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绿豆眼里射出怨毒又慌乱的光。那四名护卫握刀的手更紧,刀身因用力而微微震颤,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快要断裂的当口,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人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他身形瘦削挺拔如松,玄色劲装边缘泛着暗哑的光泽,行走时衣袂不带动一丝风声。腰间悬着狭长的黑鞘直刀,刀柄缠绳磨得油亮,刀鞘尾端镶嵌的寒铁吞口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正是铁血旗旗主冷千绝座下最令人胆寒的亲卫之一,右血卫\"惊雷\"。

惊雷的出现毫无征兆,如同平地炸响一声闷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鹰隼。他的目光根本未在金不换那张惊恐的胖脸或护卫们拔出的钢刀上停留哪怕一瞬,而是径直落在了地上那片狼藉——倾泻的糙米和其中刺眼的大量沙砾上。随即,那冰冷的目光微微上移,精准地锁定了金不换案头那本摊开的、带着涂改痕迹和玄蛇刮痕的账册。

他的视线,就在那掺沙的糙米和涂改的账册之间,缓慢而冰冷地游移着。没有质问,没有呵斥,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审视。整个账房的温度,仿佛因他的到来骤然降到了冰点。

金不换额头的汗珠瞬间滚落,砸在紫檀木桌案上\"啪嗒\"轻响,在墨渍旁洇开细小的水痕。他牙关打颤,肥胖的脸颊上肥肉抖动,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看着惊雷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惊雷从不听辩解,他只看证据...冷旗主最恨贪墨军饷...完了,全完了...

\"惊雷大人!\"金不换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肥胖的身躯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桌案挡住,\"这……这……陆宗主他……他这是栽赃!是构陷!您明察啊!这糙米……这糙米定是他暗中掉了包!对!定是他!\"他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陆九章,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惊雷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金不换的嘶吼只是耳边刮过的一阵风。他那双冰冷的眸子,依旧定格在账册和地上的糙米沙砾之间,像两把无形的刮刀,一层层刮着金不换的皮肉。

陆九章对金不换的指控置若罔闻,眼皮甚至没抬一下,仿佛惊雷那足以冻僵灵魂的目光只是窗外的山风。他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唯有握着袖中算盘的指节微微泛白——那是他压箱底的证物,也是最后的杀招。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从眼底掠过,随即被他按捺下去,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把老旧的乌木算盘。算盘框被摩挲得油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光泽,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桐油香混着经年累月的汗味。盘梁上镶嵌的几颗铜钉早已失去了锐利的棱角,变得圆润光滑,像被岁月磨平了锋芒的老者指节。唯有那几十颗深褐色的算珠,依旧坚硬,表面泛着冷硬的光泽,每一颗都刻着细密的防滑纹路,像是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直的骨节。

\"啪嗒……噼啪……嗒……\"

陆九章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指节分明,左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上珠,右手无名指与小指拨弄下珠,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乌木算珠在他指尖下跳跃、碰撞,发出清脆、急促、连绵不绝的声响,如同冰雹砸在青瓦上,又似春蚕啃食桑叶,瞬间打破了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杀意。这算珠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下都精准地敲打在金不换那颗狂跳的心脏上,让他肥肉里的血管突突直跳。

\"金堂主,\"陆九章的声音混在清脆的算珠声里,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冷的溪水流淌过青石。他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目光扫过账房梁上熏黑的蛛网,\"铁血旗这三年的扩张,声势浩大,地盘翻了一倍不止。你呈报的总军费开支,白纸黑字,一万九千两雪花纹银。\"他指尖一顿,一颗算珠被猛地拨到顶格,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如同敲响了一记丧钟,惊得梁上一只蛰伏的蜘蛛猛地缩了缩腿。

\"可这账,\"陆九章的手指再次疾速拨动,算珠噼啪作响,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木框边缘因震动落下几点陈年木屑,\"经不起盘。一笔笔拆开揉碎了看,粮草采买,虚高两成;军械维护,以次充好,成本至少折去三成;还有那些战马损耗,\"他抬眼,目光如冷电扫过金不换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每月雷打不动的五十匹?呵,战马不是纸糊的,也不是地里长的韭菜!按铁血旗实际巡逻频次和北疆路况折算,每月损耗顶天三十五匹。这里头的水分,\"他指尖轻点算珠,\"足够养肥一个马场!\"

算珠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像无数冰冷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抚恤银子,克扣;驻地营房修缮,偷工减料……林林总总算下来,\"陆九章的手指猛地一停,所有算珠瞬间归位,只留下两颗孤零零地悬在中间横梁之上,\"三年间,实际花出去的银子,满打满算,一万一千两顶天了!\"

\"一万九千减去一万一千,\"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冽,\"那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你……你胡说!你这是污蔑!是构陷!\"金不换浑身肥肉都在哆嗦,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鱼肚般的惨白。汗水小溪般从鬓角淌下,浸湿了锦缎衣领,在胸前洇出深色的水痕。他徒劳地嘶吼着,声音却干涩发虚,尾音打着颤,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鸭。

陆九章根本不屑于反驳他的咆哮。他指尖轻轻一弹,一颗算珠跳起,又落下。\"这八千两,分三次,流进了一个地方——\"他盯着金不换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如同宣判,\"'聚宝盆'钱庄!\"

\"聚宝盆\"三个字一出,金不换如遭雷击,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膝盖一软,若非双手死死撑着桌案边缘,怕是当场就要瘫倒在地。他脸上的惊恐再也无法掩饰,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雾,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漏气声。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比惊雷的刀更可怕的恐怖,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巧得很哪,\"陆九章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这'聚宝盆'钱庄的大掌柜,姓金,单名一个'宝'字。若我没记错,正是你金堂主那位一母同胞的亲亲小舅子!而且,这聚宝盆钱庄,可不仅仅是你金家敛财的窝点!它更是九重天架构中第五层——'资金流转'的核心节点!

这笔银子,在他钱庄里打个滚,洗去一身铁血气,就披上商贾的外衣了吧?\"

他刻意加重了\"九重天第五层\"几个字,目光如刀,刺向金不换。

金不换如同被彻底剥光了衣服,浑身剧烈一颤,眼神中透出绝望的疯狂:\"你……你怎么知道?!是……是玉无瑕大人……九重天……不会放过你!\"

陆九章恍若未闻,算珠声再次响起,却变得缓慢而沉重,像在敲打着一面破鼓。\"金堂主,你胃口不小,吃得下这么大块肉,就不怕撑破了肚皮?\"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冷酷,\"地盘大了,是威风。可地盘不是荒地,占下了就得养!要养活上面的人马,要给他们吃饱穿暖,要买刀枪弓箭,要给他们治伤,要给战死的兄弟家里发抚恤,还要防备其他眼红的豺狼虎豹来抢食!\"

他指尖拨动算珠,如同在拨弄着无形的账目链条:\"每占一块新地盘,收上来的银子,刨去这些养地盘的本钱——粮草、抚恤、驻守这三座大山压下来的开销——剩下的,才算是你真正赚进兜里的利钱!这本钱,叫'扎根钱',是根基!你金堂主现在呢?\"陆九章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你那些新占的地盘,收上来的银子,连填这三项本钱的窟窿都不够!更别提什么利钱了!你这叫什么?\"

陆九章猛地一拍算盘框,所有算珠齐齐一跳,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你这叫'空架子买卖'!看着威风八面,地盘广阔,内里却是千疮百孔,债台高筑!银子像流水一样只出不进,窟窿越捅越大!这就叫——'摊子铺得太大,收上来的钱还不够填窟窿眼儿的'!规模不经济!\"

最后四个字,陆九章咬得极重,如同给金不换的\"霸业\"钉上了最后一颗棺材钉。他那独特的\"财门\"黑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剖开了金不换精心粉饰的繁荣假象,将内里腐烂流脓的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惊雷冰冷的目光之下。

金不换的胖脸彻底扭曲了。那八千两的去向被捅破,他还能狡辩;可陆九章这番关于\"扎根钱\"和\"规模不经济\"的剖析,就像把他精心搭建的纸牌城堡一把掀翻,露出了下面摇摇欲坠、债台高筑的废墟。恐惧、愤怒、被彻底揭穿的羞耻感,还有对冷千绝手段的极度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陆——九——章!\"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金不换喉咙深处炸裂出来,带着血腥味。他双眼赤红如血,里面燃烧着疯狂和毁灭的火焰。什么右血卫惊雷,什么旗规戒律,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个把他一切扒得干干净净的混账!

他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狂暴力量,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猪,轰然撞开沉重的紫檀木桌案!案上账册、砚台、象牙秤稀里哗啦滚落一地,墨汁泼洒在青石板上,如同绽开的黑梅。他钵盂大的拳头,裹挟着全身的蛮力和滔天的恨意,撕裂呛人的兽香烟雾,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朝着陆九章的面门狠狠砸了过去!拳锋未至,那狂暴的气流已吹得陆九章额前的发丝向后狂舞,案上散落的账册纸页被卷得漫天飞舞。

这一拳,凝聚了金不换毕生的力气和所有的绝望疯狂,足以开碑裂石!四名护卫被自家堂主这突然的亡命之举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连一直如同冰雕般的惊雷,那毫无波澜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面对这足以将头颅轰成烂西瓜的致命一拳,陆九章竟不闪不避!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呼啸而至的恐怖拳影。

他右手依旧稳稳按在乌木算盘上,左手却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并非迎向拳头,而是虚虚按向身前空气!就在他手掌按下的瞬间,一股奇异至极的内力波动骤然从他体内爆发!

没有狂暴的气浪,没有震耳的轰鸣。那股内力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精准的秩序感。它并非汹涌澎湃的江河,而是如同无数道精密计算、丝丝入扣的溪流,瞬间在陆九章身前勾勒、交织!连鼎中跳跃的火光都似被这股内力牵引,微微凝滞,空气中漂浮的烟尘也骤然定住,清晰可见每一粒尘埃的轨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光线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一个巨大、繁复、半透明的金色虚影在陆九章身前一闪而逝!那虚影并非人形兽影,而是由无数纵横交错、闪烁着冰冷金芒的线条构成——左边是规整排列的方块,标注着\"库银\"、\"甲胄\"、\"粮仓\"、\"战马\"等字样,方块边缘泛着如同陈年账册般的微黄;右边则分为上下两层,上层\"负债\"线条绷紧如弓弦,下层\"权益\"光晕如同封存在紫檀木盒中的珍宝,温暖而坚固。左右两侧,被一道粗壮无比、闪烁着恒定金光的横梁死死连接、平衡,横梁上隐约可见\"平衡\"二字的古老篆文!

资产=负债+权益!

这正是陆九章独步江湖的绝学——家底清单内功!以无上心算推演自身或他人\"家底\",内力流转间暗合\"资产恒等于负债加权益\"这天地间至高的财道平衡法则!内力运转,便自然形成这无形的\"平衡壁垒\",守御自身!

金不换那狂暴绝伦、足以摧山断岳的拳头,带着指节泛白的狰狞,指甲缝里渗出的鲜血染红拳面,狠狠砸进了这片扭曲的光影之中!

\"嗡——!\"

一声低沉得令人心头发闷的奇异震鸣响起。预想中骨断筋折、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狂暴的拳劲,如同泥牛入海,撞入了一片由无数冰冷数字和精密法则构成的、无形的漩涡沼泽!那半透明的金色\"平衡壁垒\"剧烈地波动、闪烁,无数代表\"资产\"、\"负债\"、\"权益\"的光点如同算珠般跳跃,线条如账簿上的墨迹般流转,疯狂计算、抵消着这股毁灭性的力量!

\"资产\"方块光芒暴涨,抵消冲击;\"负债\"线条绷紧如弦,分担压力;而象征着最后保障的\"权益\"光晕则骤然明亮,如同坚固的堤坝,稳稳守住核心!

陆九章的身形在这狂暴的冲击下,仅仅是青衫的衣角微微向后拂动了一下,脚下纹丝未动!而他身前那本被拳风掀起的账册,竟也诡异地悬浮在空中,剧烈颤抖着,却终究没有落地!

金不换感觉自己的拳头不是打在血肉之躯上,而是砸进了一片深不见底、布满黏稠胶质的泥潭!所有狂暴的力量都被那无形壁垒中流转的冰冷法则层层分解、引导、偏移!他感觉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击,竟被硬生生掰成了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力道,手臂肌肉因反震而突突直跳,腕骨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呼——嗤!\"

两股被强行分流的凶猛拳风,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撕开,擦着陆九章左右两侧的鬓角呼啸而过!一股狠狠撞在左侧墙壁一口标着\"青州军备\"的铁箱上,\"咚!\"一声闷响,箱体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铁皮扭曲撕裂,露出里面锈蚀的甲片;另一股则轰向右侧,将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炸得粉碎,瓷片混着瓶中残留的酒液如暴雨般四射飞溅,在地上洇开深色的酒渍!

账房内,烟尘弥漫,碎瓷乱飞。金不换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僵在原地,一张胖脸因用力过猛和极度惊骇而扭曲得不成人形,赤红的眼睛里血丝暴起,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呆滞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全力一击,竟被对方以如此诡异、如此\"讲道理\"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卸掉了!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胖脸的肥肉不受控制地颤抖,嘴角抽搐着流下涎水,活像个被抽走魂魄的傻子。

陆九章缓缓收回虚按的左手,按在账册上,那本悬浮的册子轻轻落下,正好覆盖在之前被墨汁污染的地方。他抬眼,看向呆若木鸡的金不换,嘴角那抹冷冽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金堂主,这招叫'权益保障'。\"陆九章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堂内,\"就像账本里专门留出来,防备那些天灾人祸、意外折损的'压箱底银子'。专防的,就是你这种不讲规矩、突然发难、妄图让'家底'瞬间'缩水大出血'的宵小之徒!\"

话音未落,陆九章按在算盘上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闪电般一弹!

\"咻!咻!\"

两颗深褐色的乌木算珠,如同被强弩射出,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化作两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深色流光,精准无比地射向金不换那因惊骇而微微张开的肥大袖口!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针刺布帛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

金不换只觉得两只手腕袖口内侧同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冲击力,仿佛被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了进去!他\"嗷\"地一声痛呼,触电般缩回双手,宽大的锦缎袖袍被那两颗深深嵌入的算珠死死钉在了手腕内侧的皮肉上!鲜血瞬间从算珠边缘沁出,染红了金色的锦缎。

他痛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地想去捂住伤口,动作却猛地僵住——袖袍被算珠钉住,稍稍一动便是钻心剧痛。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随着袖袍被钉死,一支约莫三寸长、通体赤红、笔尖还蘸着未干朱砂的细笔,\"啪嗒\"一声,从他因疼痛而松开的袖袋里滑落出来,掉在满是沙砾和糙米的地上。

那笔身殷红如血,笔尖一点朱砂,鲜艳欲滴,刺眼无比。

篡改账目的朱砂笔!铁证如山!

整个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青铜大鼎里兽骨燃烧发出的微弱噼啪声,金不换粗重惊恐、带着痛楚的喘息,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金不换袖口伤口渗出的血腥味,混合着兽香、糙米和沙尘的气息,令人作呕。鼎中火焰摇曳,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般扭曲。

惊雷的目光,缓缓地从地上那支刺眼的朱砂笔,移到金不换被算珠钉住、鲜血染红的袖口,最后,落在了陆九章那张平静无波、却仿佛掌控着一切的年轻面庞上。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一丝冰冷的、带着审视的锐利光芒一闪而逝,如同刀光划过寒潭。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摩挲着冰冷的刀鞘。

陆九章却仿佛没有感受到惊雷那冰锥般的目光。他俯身,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什么肮脏的秽物一般,轻轻捏起地上那支朱砂笔,放在鼻端嗅了嗅。

\"上好的辰砂,掺了金粉,\"他语气平淡,像是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金堂主,篡起账来,倒是舍得下本钱。\"随手将那支价值不菲的笔丢在紫檀木桌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浑身筛糠的金不换,转而面向一直如同阴影般沉默的惊雷,微微颔首:\"右血卫大人,铁证在此。金堂主监守自盗,虚报冒领,篡改账册,数额巨大,触犯旗规十七条、二十二条、三十九条。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他的姿态不卑不亢,将最终裁决权稳稳地递给了惊雷。

惊雷的目光在陆九章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将陆九章从皮到骨都看个通透,连他青布袍角沾着的一粒糙米都未曾放过。堂内落针可闻,只有金不换粗重绝望的喘息和算珠上残留的冰冷气息在无声对峙,青铜鼎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终于,惊雷缓缓移开了视线,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钉在了瘫软如泥的金不换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偏了一下头。

如同一个无声的指令。

一直按刀肃立、如同四尊铁塔般的护卫,此刻再无半分犹豫。呛啷!四柄森冷的钢刀彻底出鞘,雪亮的刀光瞬间照亮了金不换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胖脸。

\"堂……堂主!饶命!惊雷大人!饶命啊!\"金不换杀猪般的嚎叫骤然响起,充满了垂死的绝望。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想挣扎,想求饶,却被那钉住袖袍的算珠牵扯,痛得龇牙咧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锦缎袍子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狼狈得如同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猪猡。

两名护卫如同铁钳般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扣住金不换两条肥硕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另一名护卫则干脆利落地一脚踹在金不换的腿弯处。

\"扑通!\"

金不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一个被戳破的、装满烂肉的皮囊,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仿佛骨头都裂开了缝。他肥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涕泪横流,浑浊的泪水混着鼻血和地上的沙砾尘土,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肮脏的沟壑,锦缎袍子前襟被血污浸透,狼狈得如同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猪猡。

最后一名护卫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手中钢刀倒转,厚重的刀柄带着凌厉的风声,如同砸向烂西瓜般,狠狠砸在金不换后颈那堆松弛的肥肉上!

\"呃……\"

金不换的惨嚎戛然而止,翻着白眼,嘴角溢出一丝白沫,庞大肥硕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两名护卫如同拖死狗一般,粗暴地拽着他被算珠钉住的袖口,将昏死过去的金不换拖出了账房。地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和拖拽的污迹,混合着糙米和沙砾,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刺目得如同未干的血泪。

随着金不换那瘫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账房内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似乎松弛了一瞬,却又被另一种更深的冰冷所取代。浓烈的兽香依旧在燃烧,烟气盘旋如蛇,青铜大鼎沉默地蹲踞在中央,火光在鼎腹跳跃,将散落一地的账册(其中几页被踩出乌黑的脚印)、破碎的瓷瓶(酒液在地上洇出深色污渍)、凹陷的铁箱(露出锈蚀的甲片边缘),以及满地狼藉的糙米和沙砾,都映照得如同地狱图景。

惊雷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黑色石雕。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这片混乱,瞳孔在火光中微微收缩,最后,落在了陆九章身上,那眼神比鼎中的炭火更灼人。

\"陆宗主,好手段。\"惊雷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不带一丝温度,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旗主面前,我会如实禀报。\"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桌案上那本带着玄蛇刮痕的账册,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又极快地收回,仿佛只是被火光晃了眼。

陆九章神色平静,将乌木算盘拢回袖中时,指尖在冰凉的算珠上轻轻一捻,对着惊雷微微拱手:\"职责所在,不敢言功。有劳右血卫大人。\"他的姿态无可挑剔,语气也平淡无波,只是垂在身侧的左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刚才惊雷扫过账册的眼神,让他后颈汗毛根根倒竖。

惊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依旧冰冷锐利,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挖出些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滑向门口,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账房内,只剩下陆九章一人。浓重的血腥味和兽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粘在鼻腔里挥之不去。他静静地站在狼藉之中,目光扫过地上那支被遗落的朱砂笔(笔尖还凝着半干的红墨),扫过账册上刺眼的涂改痕迹(新墨下隐约可见旧字的轮廓),扫过那口被拳风砸凹的\"青州军备\"铁箱。金不换完了,但这八千两白银的巨大窟窿背后,真的只有这一个硕鼠吗?那笔流向\"聚宝盆\"钱庄的巨款,最终又流向了何方?冷千绝对此真的毫不知情?他那\"对干净近乎偏执\"的态度,与金不换如此明目张胆的贪腐之间,难道仅仅是失察?惊雷那冰冷的审视,以及他扫过玄蛇刮痕的目光,又代表了什么?陆九章紧握双拳,指节泛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火光映得发亮。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陆九章走到那口被掀翻的粮箱旁,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掺杂着沙砾的糙米。沙砾粗糙硌手,米粒干瘪灰暗。他眼神微凝,指尖在粗糙的米粒和沙砾中细细捻动、感受着。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硬物,与沙砾的粗糙感截然不同——它更圆润光滑,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凉,像一块被体温捂过又冷却的碎玉。陆九章小心地将其剔出,放在掌心。借着大鼎里摇曳的火光看去,那是一片深褐色的碎片,边缘不规则,只有小指甲盖三分之一大小。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表面残留着极其细微、排列规则的波浪状刻痕——那分明是蛇鳞的纹理!更有一股若有若无、冷千绝玄蛇玉佩特有的铁腥味隐隐传来,钻入鼻腔,让他心脏猛地一沉!

这碎片……竟与冷千绝的玉佩纹路如出一辙!陆九章的心猛地一沉,将这不起眼却蕴含巨大信息的碎片仔细收好。

夜,更深了。铁血旗总坛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灯火稀疏,唯有巡夜护卫手中灯笼的微光在远处游移,如同鬼火般明明灭灭。云层压得很低,将残月遮了又露,给黑黢黢的屋舍投下斑驳的阴影。

陆九章并未返回自己的住处。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避开几队例行巡逻的护卫,身形在重重叠叠的屋舍阴影间快速穿行。白日里金不换那绝望的嚎叫和惊雷冰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散。八千两白银的流向,金不换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冷千绝深不可测的态度,还有袖中这枚带着蛇鳞刻痕的碎片……这一切都指向更深沉的迷雾。

他的目标很明确——西角那片废弃的旧粮囤区域。那里曾是铁血旗起家时的老仓房,如今早已破败不堪,堆满了杂物和废弃的军械,平日里人迹罕至。金不换负责财赋多年,若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这种荒僻角落,正是藏匿蛛丝马迹的好地方。

穿过一道坍塌了半边的月亮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腐谷物、铁锈和潮湿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桐油的古怪味道。眼前是几排低矮破败的砖石仓房,屋顶大多坍塌,露出狰狞的椽子,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肋骨。断壁残垣间,半人高的杂草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窥伺。

陆九章脚步轻捷无声,锐利的目光扫过倾倒的破麻袋、锈蚀断裂的兵器架、半埋入土的废弃车辕……他在第三排仓房最角落的一个坍塌了大半的粮囤前停住了脚步。

这个粮囤由巨大的青石条垒砌,原本的圆顶早已塌陷,只剩下一个半环形的、黑黢黢的缺口。囤内堆满了腐烂发黑的稻草和杂物。但引起陆九章注意的,是粮囤底部靠近内侧石壁的角落——那里的杂物有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几根腐朽的稻草被压断。

他矮身钻了进去。囤内空间狭窄逼仄,腐烂的稻草味混杂着蝙蝠屎的骚臭,令人窒息。蛛网粘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他脖颈一缩。他屏住呼吸,拨开表面湿滑黏腻的腐败稻草,指尖触到一只冰凉的甲虫,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下面,是一堆混杂着碎木屑、破布条和秽物的垃圾。然而,就在这堆秽物中间,露出了半张折叠起来的、边缘被某种黏稠污渍浸染成深褐色的纸!

陆九章的心跳骤然加速,耳膜嗡嗡作响。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半张纸的边缘,指腹被污渍浸得冰凉黏腻,极其轻柔地将其展开。

借着从坍塌缺口透入的微弱月光,他勉强辨认着纸上残留的字迹:

\"……丙字库……锡料……三百斤……\"

\"……七月初七……子时……西角门……\"

\"……定金……五百两……凭此据尾款……\"

\"……金……\"(上半部分)

交易日期——七月初七!交易物——锡料(伪造银锭核心原料)三百斤!交易人——金不换!

\"锡料……三百斤……七月初七…\"陆九章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瞬间停滞!第一部那场席卷青徐两州的假官银大案,爆发的关键节点正是七月初七!核心原料正是这种掺入铅汞的\"特殊锡料\"!金不换竟动用军费,通过丙字库采购如此巨量的违禁原料!滔天大罪!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青布内衫。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同毒蛇吐信。他强压着指尖的颤抖,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丙字库\"三个残存字体的刻痕——那扭曲诡谲的笔画走向,带着九重天特有的阴刻手法,与怀中那份九重天拓片上第七层\"天权(军械、秘库)\"的标注纹路,严丝合缝,如出一辙!

丙字库,就是九重天架构中那个存放军械、秘物的\"天权\"核心!玉无瑕掌控的第七层!金不换的交易,竟直接动用了九重天最核心的军械秘库渠道!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信纸左下角的边缘!

那里的污渍相对较少。而在那相对干净的边缘处,赫然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的刮痕!它们呈现出一种极其规则的、细密的波浪状纹理,彼此平行排列,带着一种冷硬的金属质感。陆九章指尖轻轻抚过,那凸起的纹路硌得指腹发麻,一股极其细微却尖锐的铁腥味钻入鼻腔——不是普通铁锈的干涩,而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那是冷千绝常年佩戴玄蛇玉佩才有的独特熏香。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骤然停滞。

这纹理……这气息……陆九章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冰刀,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这正是冷千绝腰间那枚玄蛇玉佩边缘鳞片,在特定角度剐蹭纸张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他猛地探手入怀,指尖因急切而划破内袋,带出那片在糙米中发现的深褐色碎片。月光从粮囤缺口斜射进来,照亮他泛白的指节,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放到信纸边缘的刮痕旁边,连指尖的颤抖都不敢让其错位。

月光下,两样东西的纹理在微观层面上惊人重合!碎片上的蛇鳞纹路与信纸上的刮痕严丝合缝,细密的波浪如同被同一把刻刀雕琢,冷硬的质感透过指尖传来,仿佛能感受到玉佩鳞片划过纸张时的滞涩。那股若有若无的铁腥味混杂着龙涎香,此刻却像毒箭般刺入鼻腔,让他一阵眩晕,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从尾椎窜上头顶,让他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他缓缓抬起头,粮囤破败的屋顶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发霉的稻草上,扭曲如鬼。远处总坛深处,那座巍峨的\"血狱殿\"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哀鸣,衬得四周死寂得可怕,仿佛连虫鸣都被恐惧吞噬。

这独一无二的鳞片刮痕……冷千绝!陆九章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青布头巾。他一直以为冷千绝是被蒙蔽的旗主,却没想到这头猛虎竟亲自下场,舔舐着血腥的诱饵!他不仅知道金不换的交易,甚至亲自接触过这封密信,每一个字都可能经过他的审视!

联想到信使三日前带来的消息——那信使压低的声音犹在耳畔:\"旗主密会钱庄掌柜时,账房小子偷看到'丙字库货值交割五千两'……\"陆九章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密信,纸张边缘被捏出褶皱。这五千两,莫非正是这笔锡料三百斤交易的定金?还是怕金不换私吞的尾款?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型,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冷千绝在这盘涉及假银、九重天的巨大棋局中,绝非棋子!他是执棋人!陆九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粮囤内栖息的蝙蝠被他急促的呼吸惊起,扑棱棱地撞在残破的木梁上,阴影在墙壁上扭曲如鬼影。丙字库之约……他所谓的\"后手\"……难道是要借交割锡料,将假银大案的水彻底搅浑?还是要趁机清洗异己,将九重天的势力彻底纳入掌控?陆九章的心脏像被浸在冰水里,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夜风骤然转厉,呜咽着穿过废弃粮囤的破洞,卷起地上的腐草和尘埃,扑在脸上如刀割。惨淡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将陆九章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青石条上,孤寂得如同亘古的石雕。他捏着那半张残破的密信和冰冷的碎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密信的边缘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仿佛要嵌进肉里。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总坛深处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殿宇轮廓。冷千绝的\"血狱殿\"矗立在最高处,飞檐上的兽首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檐下悬挂的红灯笼如同巨兽的血眼,隐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地俯瞰着一切,像一只闭着眼的洪荒凶兽,只待时机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所有窥探真相的人。

指尖那半张残破密信的边缘,鳞片刮痕的触感冰冷而清晰,如同毒蛇的獠牙轻轻噬咬着神经。丙字库……七月初七…金不换……锡料三百斤……定金\/尾款五千两……九重天天权秘库……还有这独一无二、属于冷千绝贴身玉佩的蛇鳞痕迹……陆九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线索在脑海中飞速串联,每一个节点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青布袍。

所有的线头,最终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勒向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铁血旗生杀予夺的男人。陆九章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震惊与寒意——原来自己一直活在对方编织的网中,连查案本身,或许都是这盘棋局里早已写好的一步。

陆九章的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金不换不过是被推到台前、随时可以舍弃的卒子。真正的巨鳄,一直就盘踞在阴影的最深处,冷冷地俯视着这一切。贪墨军饷,勾结外库,参与甚至主导假银大案,染指九重天核心秘库……冷千绝,这位铁血旗至高无上的旗主,他所图谋的,仅仅是这八千两雪花银吗?这巨大的冰山,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狰狞?陆九章握紧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保持清醒——距离七月初七子时丙字库之约,已不足六个时辰!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

夜风骤然转急,卷起地上的腐草尘埃,打着旋儿扑向粮囤深处,带着一股透骨的阴寒,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风中哭号。远处,总坛的灯火在风中明灭不定,忽明忽暗的光映在残破的窗棂上,如同鬼魅的眼睛,死死盯着粮囤中这个窥见真相的人。陆九章挺直脊背,将密信和碎片紧紧揣入怀中,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必须在子时前,揭开这冰山之下最后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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