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宛城。
太阳升起,阳光却无法穿透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由血腥、焦臭和死亡气息混合而成的,灰黑色阴霾。
这里已经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街道上,曾经繁华的商铺,如今只剩下被熏黑的断壁残垣。青石板的缝隙里,凝固着暗红色的血块。成堆的尸体,魏军的、百姓的,被随意地堆积在街角,等待着被统一焚烧。乌鸦,这些死亡的食客,成群结队地落下,发出沙哑而刺耳的鸣叫,它们是这座死城里,唯一的生灵。
魏延,身着他那件标志性的黑色战甲,缓缓地,走在中央大街上。他的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亲兵。他的脚步,踩在被鲜血浸润过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粘腻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杀戮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怜悯或悔恨。他的眼神,如同一潭古井,深不见底,只倒映着这满城的死亡。
“三日不封刀”,这是他下的命令。
他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他需要用一场彻底的、血腥的屠戮,来摧毁曹魏在南阳的统治根基,让所有心向曹魏的世家大族,都感到彻骨的恐惧。他需要用一场放纵的狂欢,来宣泄他麾下将士们,特别是那些丹阳山民们,积攒已久的杀戮欲望,将他们,彻底锻造成只知服从与战斗的野兽。
他达到了他的目的。
但代价,便是这座城,和城中十数万,无辜或不无辜的生命。
一个汉军小队,正拖着几具魏军士兵的尸体,从他身边走过。士兵们看到他,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低下头,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一种更深层次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们敬畏他,如同敬畏神明。
他们也恐惧他,如同恐惧魔鬼。
魏延没有看他们,继续向前走。他来到了那片巨大的缺口,曾经的东城门。玄武军的士兵们,正在赵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清理着废墟,测量着地基,准备重新修筑一道,更为坚固的防线。
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汗水和泥土的味道,与城内的血腥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广看到了魏延,快步走了过来,拱手行礼:“将军。”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三天的景象,显然对这位出身将门、深受其父赵云“仁义”之风影响的年轻将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情况如何?”魏延淡淡地问道,仿佛他关心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工程。
“回将军,”赵广定了定神,强迫自己进入将领的角色,“缺口太大,护城河被完全填平。玄武军的兄弟们,正在设计新的瓮城结构。预计,至少需要十天,才能建起一道,足以抵御大规模攻击的,临时壁垒。”
“十天?”魏延的眉头,微微一皱,“太久了。我最多,给你们五天。”
“五天?!”赵广失声道,“将军,这绝无可能!土木工程,非一日之功,五天时间,连地基都……”
“没有不可能。”魏延冷冷地打断他,“人不够,就让丹阳兵,和我的本部兵马,一起上。全军,除了必要的斥候和警戒部队,所有人,都给我去当苦力!日夜赶工,三班轮换,人歇,工程不歇!”
“可是,将士们连日血战,又……又放纵了三日,早已疲惫不堪……”
魏延转过头,用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狼眼,盯着赵广:“赵将军,你以为,我们打下宛城,就结束了吗?我告诉你,战争,才刚刚开始。司马懿的反应,会比我们想象的,快得多。我们,是在和死神赛跑!五天,建不起一道墙,我们所有人,就都会死在这里,给这座城,陪葬!”
赵广被魏延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寒。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末将……遵命!”
魏延不再理他,目光,越过废墟,望向了遥远的东方。
那里,才是真正的,风暴之眼。
“王训(已故安汉侯王平之子)。”
回到已清理干净,临时充作指挥所的都督府,魏延召来了他最信任的副手。
“派人,去长安报捷。”魏延从案上,拿起一块竹简,递了过去。那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
王训接过竹简,看了一眼,心中一震。
竹简上写着:“臣延,已克宛城。斩将牛金,坑杀魏卒三万,城中,再无反抗之声。然,曹魏援军将至,势大,臣,请陛下与都督,速发粮草、金疮药、箭矢、滚石、礌木,以固宛城。至于兵员,无需再派。臣,将以现有之兵,为大汉,守住这南阳之门。”
这封捷报,写得霸道,自信,却又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坑杀魏卒三万,城中,再无反抗之声。”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背后,是何等的血腥与残酷。
“无需再派兵员”,这更是魏延性格的体现。他要用自己手上的兵,打一场最硬的仗,来向天下,证明自己的价值!
“将军,让谁去?”王训沉声问道。如此重要的军情,必须由最可靠的人,护送。
“让‘飞毛腿’张三去。”魏延说出了一个名字,那是他麾下,最出色的一名斥候,以脚程快,擅长伪装而闻名。“告诉他,让他跑死两匹马,也要在五天之内,把这封信,送到陆都督的手上!告诉都督,我魏延,会在这里,为他送来的粮草军械,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诺!”王训领命,郑重地将竹简,揣入怀中,转身离去。
当天中午,一骑快马,从宛城的西门,绝尘而去。马上的骑士,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背着一个行囊,看起来,像一个逃难的难民。但他胯下的战马,却是神骏的凉州大马,眼中,闪烁着不驯的光芒。
他,将把宛城的消息,带往长安。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曹魏的都都,洛阳。
皇宫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曹髦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在他的面前,跪着一众曹氏宗亲和朝中重臣。大将军曹爽。
“混账!废物!”曹髦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一份军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襄阳失陷!文聘战死!桓范被擒!现在,连宛城……连宛城,都丢了!”
“奇耻大辱!这是我大魏立国以来,最大的奇耻大辱!”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曹爽连忙上前,扶住曹髦。
曹髦推开他,目光,如同一把刀,射向了跪在最前方的诸葛诞。
“太尉!你不是说,魏延不过是偏师骚扰,不足为虑吗?你不是说,只要守住宛城,便可关门打狗吗?现在,狗,把门给拆了!还咬死了看门的!你,作何解释!”
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诸葛诞将头埋在了地上。
“臣,有罪。”他的声音颤颤抖抖,“臣,低估了蜀汉的决心,低估了陆瑁的疯狂,更低估了……魏延的凶残。”
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这并非全是伪装。他是真的,被汉军这一连串,雷霆万钧,不合常理的组合拳,给打懵了。
先是关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襄阳。然后,魏延,如同一把尖刀,直插南阳。最可怕的是,张苞的五万上庸精锐,和那支神秘的白虎、玄武重装军团,竟然,也同时出现在了南阳战场!
这是一个局!一个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惊天杀局!
蜀汉,将他们几乎所有的机动兵力,都压在了南阳这一隅之地!他们,是在赌国运!
“有罪?有罪有什么用!”曹髦喘着粗气,“现在,蜀军的兵锋,已经直指我大都许昌!洛阳,震动!天下,震动!你告诉朕,现在,该怎么办!”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大殿的角落,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人,从队列中,缓缓走出。他身着文官的袍服,面容俊秀,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锐利与沉静。
他,便是中书侍郎,钟会。
曹髦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钟会,出身颍川钟氏,其父,乃是太傅钟繇。他自幼聪慧,博览群书,尤其精通兵法、律法,被誉为“王佐之才”。但,毕竟太过年轻,在如此重要的朝会之上,他本没有说话的资格。
“钟爱卿,你有何话说?”曹叡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钟会不卑不亢,躬身一礼,朗声道:“陛下,臣以为,事已至此,愤怒与追责,已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立刻反击!将魏延这颗钉子,从我大魏的腹地,拔除!”
“反击?如何反击?”曹爽忍不住问道,“魏延如今,汇合了张苞、赵广,兵力号称九万,又占据宛城坚城,如何反击?”
钟会微微一笑,那笑容,充满了自信。
“大将军此言差矣。魏延兵力,虽号称九万,但其本部,不过两万。张苞所率丹阳兵,虽勇,却无纪律,乃乌合之众。赵广所率新军,虽精,却无大战经验。三军,各有心思,不过是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未必能同心同德。”
“其二,魏延屠城,虽震慑宵小,却也尽失民心。如今,他在宛城,是一座孤城,没有任何百姓,会帮助他们。他所有的补给,都必须,从千里之外的汉中运来。此乃其致命弱点!”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新得宛城,城防尽毁,兵马疲敝。此刻,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军,必须,趁他立足未稳,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其歼灭!”
他的一番话,条理清晰,鞭辟入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就连一直沉默的司马懿,也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
“说得好!”曹髦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那依你之见,该派谁去?该派多少兵马?”
钟会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
“臣愿为先锋!请陛下,给臣,十万兵马!臣,将亲率大军,星夜兼程,直扑宛城!”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整个大殿,都为他这股冲天的豪气,所震动!
曹髦,定定地看着钟会。
“好!好一个钟会!”曹髦大笑起来。
“朕,准了!”他喘着气,下达了命令,“传朕旨意!命钟会,为奋威将军,假节,都督前线诸军事!即刻,于许昌,点齐中央军、青州兵、豫州兵,共计十万!即刻,开赴宛城!”
“朕,要你,用魏延的血,来洗刷,我大魏的耻辱!”
“臣,遵旨!”
宛城。
魏延的命令,如同一道道催命符,将整个汉军大营,彻底搅动了起来。
疲惫不堪的汉军将士们,没有得到任何休息。他们脱下沉重的铠甲,拿起简陋的工具,开始了日以继夜的,疯狂劳作。
张苞,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将,第一次,感到了憋屈。
“他娘的!俺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泥瓦匠的!”他将一把铁锹,狠狠地插在地上,对着自己的亲兵,破口大骂,“让俺上阵杀敌,死在战场上,俺张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这……这算什么事!”
他麾下的丹阳兵,更是怨声载道。他们是山中的雄鹰,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战斗,让他们像奴隶一样,去搬运石头,挖掘壕沟,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魏延的军法,是冰冷而无情的。
两名丹阳兵,因为怠工,被白虎军的执法队,当场拖出,斩首示众。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挂在工地的木杆上,冷冷地,注视着所有人。
张苞,怒气冲冲地,找到了魏延。
“魏延!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俺的弟兄,是来给你卖命的,不是来给你当猪狗杀的!”他一把揪住魏延的衣领,怒吼道。
魏延,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松手。”
“俺不松!你今天,要是不给俺一个说法……”
魏延的眼中,猛然爆发出骇人的杀机。他快如闪电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瞬间,便已抵在了张苞的喉咙上。
“我再说一遍,松手。”魏延的声音,比剑锋,还要冰冷,“张苞,收起你的脾气。这里,是战场,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的人,不听军令,就该杀!别说是你的人,就是你,敢违我将令,我,一样杀!”
张苞,愣住了。
他从魏延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纯粹的,不夹杂任何感情的,杀意。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把剑,会毫不犹豫地,刺穿自己的喉咙。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记住,”魏延收回了剑,“我们所有人,都在一条船上。船沉了,谁也活不了。回去,管好你的人。告诉他们,现在,多流一滴汗,将来,就能少流一碗血。”
张苞,沉默地,转身离去。
从那天起,丹阳兵的营地里,再也没有了抱怨声。
整个宛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疯狂运转的工地。
玄武军,发挥出了他们惊人的工程能力。在他们的规划和指挥下,新的城防体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一道更加宽阔、更加深入的护城河,被重新挖掘出来。
原本的缺口处,一座巨大的,月牙形的瓮城,正在迅速成型。城墙,用的是从废墟中扒出的石块,混合着黏土和糯米汁,层层夯实。虽然简陋,却异常坚固。
城墙之上,无数的箭垛、女墙,被重新修筑。滚石、礌木,如同小山一般,被堆放在城头。
白虎军,则负责整个工地的警戒和执法。他们如同一群沉默的监工,确保着所有命令,都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
第五天,当飞马报捷的斥候,刚刚踏入关中地界时。
宛城的东面,新的瓮城,已经初具雏形。虽然,还远未完工,但,它已经,可以被称为一道“墙”了。
也就在这一天,黄昏。
一名汉军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回了宛城。
他,带来了所有人都预料到,却又不愿听到的消息。
“将军!魏……魏军……来了!”
魏延,正在新建的瓮城城楼上,亲自检查着一架刚刚架设好的床弩。
听到消息,他只是缓缓地,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机油。
“来了多少人?为首的是谁?”
“回……回将军,”斥候喘着粗气,眼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漫山遍野……全是人!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他们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钟’字!”
“钟?”魏延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想遍了曹魏的所有名将,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姓氏。
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了。
他走上城楼的最高处,拿起了了望的千里镜,望向东方。
夕阳,如血。
将整个东方的地平线,都染成了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而在那片暗红色的尽头,一条黑色的线,正在,缓缓地,蠕动。
那条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
很快,魏延,便看清了。
那不是一条线。
那是一片,由无穷无尽的,步兵、骑兵、战车,组成的,黑色的海洋!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遮天蔽日。
他们的行军队列,严整而肃杀,充满了,中央军团特有的,骄傲与自信。
那股,扑面而来的,铁与血的压迫感,甚至,远胜于他自己,麾下的九万大军。
十万,精锐!
魏延,放下了千里镜,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都带上了一丝,来自东方的,肃杀之气。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属于野狼,在看到最强壮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残忍而兴奋的,笑容。
“来得好快。”
他喃喃自语。
“传我将令!”
“全军,停止施工!”
“上城!备战!”
“告诉弟兄们,客人,到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宛城这座巨大的工地,瞬间,又变回了一座,战争堡垒。
无数的士兵,扔下手中的工具,拿起靠在墙边的武器,沉默而迅速地,奔向了自己,早已被分配好的,防守位置。
张苞,赵广……所有的将领,都出现在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