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王府以往哪能有这鲜活劲。晏鹤川虽不苛待下属,也不会短了他们的俸禄,可他平日里不苟言笑,一板一眼,连带着整座王府无人敢闹腾,一片严谨、死气沉沉。
直到安歌回来,这沉闷的府邸才有了笑声。
她平时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也不会在意是否主仆,拉着人就分享,本来都担忧这回来的长公主会不会是个不好伺候的主,未曾想自她敞开了心扉后,竟整日里跟那天上的太阳似的,灿烂明媚。
被一群人鞍前马后地围着,安歌还没收完泪,就忍不住被逗笑出声。
家宴在欢声笑语里结束。
待送安歌回房后,晏鹤川独自抱着提前备好的一坛酒,去了地窖。
陆清提着灯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来到了一间藏酒室。
除去安歌周岁那年,先帝夫妇带着晏鹤川在此处存封的十二坛酒外,他每年都会在此处额外存上一坛。
如今已有足足二十八坛。
“王爷每年都来存酒,是要存到殿下出嫁之年?”陆清本以为晏鹤川存到安歌及笄之年应当就不会再来了,未曾想他今年又抱着一坛酒来了。
晏鹤川将酒封好后,与其余的二十七坛放在一处。
轻轻侧过头来,似是仔细思量了他的问题,随后才开口答道:“未尝不可。”
“也不知这可爱的小殿下,来日会便宜哪个臭小子。”陆清一边摩挲着下巴,看着那一坛坛上好的酒,一时想不到这绍京城有谁能配得上启封这些酒。
听着陆清的话,晏鹤川脑海里不知不觉的又想起她那各种古灵精怪的模样,末了竟浮现她今日在他怀里哭得楚楚可怜的小脸。
交给谁他能放心呢……
“前些时日在庆淮王府,京中那些个世家子弟,那眼睛可都放着光呢!”
陆清在一旁担忧着。
“她年岁还小,日子还长着,现下无需考虑这些。”晏鹤川斩钉截铁地落了话。
她的驸马,必须得是万里挑一的,他自然会替义父帮她好好把关。
何况她也才十六岁,才刚回到他身边多久啊,哪能这么快成婚。
至少也得十八岁,不,二十岁,哪怕此生不愿成婚也无妨,都随她心意。非要成婚的话,那也得与世上能待她最好的人成婚,要她最喜欢的,也最喜欢她的。
*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朱漆的崇明王府门前,静坐的那两尊石狮子身上覆着薄雪,颈间系着崭新的红绸。
家丁在为门口换上新的红灯笼,安歌身上披着橙红的大氅,口中塞着糖,在一旁帮忙扶着家丁爬上爬下的梯子,眼睛却不忘穿过大门,往庭院中看去:“春福!你把我的字都贴歪了!”
看着那张自己昨日亲手写下的“福”字被贴歪,安歌娇娇的一声责怪。
这春福行事总是憨憨的,可安歌点名要他贴福字,因为他的名字叫春福,吉利!
“殿下,可是这个字它本来就……”春福看了看那张已经尽量想写端正的字,把话又咽了回去。
“王兄都说我写的可好了!”这边灯笼挂完了,安歌朝他那边走去,听见他声音越来越小,出声打断着。
“是!很好!是春福没贴好!”春福连忙大声回着话,见安歌脸上立刻绽放了笑容,这才接着改正张贴的位置。
毕竟殿下做什么王爷不夸啊,殿下昨日在院里堆了个雪人,王爷都会夸殿下厉害——
晏鹤川在书房之中,目光专注于手上的册子,耳朵却隐隐能听见外头吵闹的声音,忽远忽近传来。他无奈扶额,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轻扬。
安歌一大清早就起来跟着大家忙活,又是帮忙挂桃符,挂宫灯,又去厨房帮忙打下手,做糕点,亲力亲为。
直到晏鹤川出来领着她去了宫里,拜了奉先殿里的皇室列祖列宗。
也顺路去了趟泰华宫,出于礼仪拜会了叶太后与幼帝,并未过多逗留,很快便出了宫。
安歌心里藏着事,时不时抬眼看他,双手也绞在膝上,犹豫间开了口:“王兄不回晏家祖宅看看吗?”
他似乎有些意外,眼底温柔化开,反问道:“歌儿想同王兄一起回去看看吗?”
她当即肯定地点了头。
晏鹤川未将父母牌位接至崇明王府,而是一直好好地供在宁阳侯旧邸。
当年的晏家,只余下晏鹤川一人,晏家旧宅如今也无故人。只雇了两名护院防盗,雇了两名洒扫的仆从在此处守着。
这是安歌第一次来晏鹤川过去的家,大门推开时,便看到了冷冷清清的庭院。
先帝当年为宁阳侯平反,也将府邸归还给了晏鹤川。可毕竟在他六岁时,是亲眼看着父亲被斩杀在自己身前而无能为力。
故而回到家中,走过的每一处都只会让他想起当年的每一幕,他孤身居于此处时,夜夜梦魇。
至亲若在,家才算是家。
于是他收拾好了余下不多的先人旧物,亲自为他们描了牌匾,修了祠堂,再雇了几个可信之人后,算是逃避的,入了军营。常在京中与军中辗转,也就回这冷冷清清、无人等候的家回得少了。
直到打了胜仗,及冠那年被封王,先帝将昭王府旧邸赐给了他,此后久居于京中。
他在安歌离开的地方,将府中一切打点妥当,日日等着她归来,也算有个期盼跟念想。
即便已然多年过去,可当年之事在少年心中烙下的印子是不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磨灭。
他每每回到这庭院,还是会想起父亲倒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他神色凝重着,看着这萧条的庭院,虽整洁,却是没了当初的半分烟火气。
身侧的手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
“走吧,我还没见过宁阳侯爹爹和侯夫人娘亲呢。”少女轻快的声音响起,像是察觉不到他眼底那消散开的低落一般,眨了眨眼,才问道,“我可以这么叫吗?”
晏鹤川微微一怔,任她双手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笑意:“你倒是不见外。”
“是你说的我们是家人!你喊我爹娘义父义母,公平起见,王兄的爹娘也得是我的爹娘……嗯……但是斯人已逝,不能逼着他们出来点头收我当义女吧!我自己这样叫就好啦!王兄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她拉着他踏上正厅前的短阶,到处张望着两侧的回廊:“这里走?还是从这里?”
“王兄你何时走路这么慢了?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不想将爹娘分我一同叫,生气了?小气,那我叫晏伯伯就好了嘛。”
她叽叽喳喳个没停,回头故作愠怒,腮帮子一鼓。
晏鹤川认真注视着眼前那抹欢脱的娇俏身影,眸底含着笑,将她每一句都用心听着。
他知晓这小丫头的用意,是怕他囿于过去、触景伤怀,想吵吵闹闹地转移掉他的难过,哄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