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吹熄了案上残烛。
我坐在床沿,掌心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那半页卷宗已烧尽,灰烬落在铜盆里,像一场无声的葬礼。我闭了眼,再睁时只觉胸口闷痛,像是被什么压住,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破窗而入。
我本能侧身,指尖掠过腰间剑柄,却未拔出。那物事钉入木窗框,发出轻微“铮”声。是一根冰针,细如发丝,尾端缠着一块青玉令牌,上面刻着“太乙”二字。
我起身走近,取下冰针,触手即化,水珠顺着指缝滑落。令牌尚存寒意,纹路清晰,确是师门旧制。我翻看背面,无字,但边缘有刮痕,像是被人匆忙磨去过什么。
我将令牌藏入袖中暗袋,转身回座。
窗外寂静,院中无人走动。可我知道,送信之人不会远去。这枚冰针来得精准,时机恰在灵汐离去之后,必是有备而来。
我静坐片刻,调息体内真元。寒毒虽缓,经脉仍空,运转一次玄冰诀都需耗费心力。但我不能乱。若这是陷阱,此刻贸然追查,只会落入圈套。
正欲闭目养神,院外传来脚步声。
布履踏地,轻而稳,每一步间隔一致。这不是府卫巡逻的节奏,也不是侍女夜行的脚步。我认得这步态——小时候她在观星台下练剑,总这样一步一步走来。
“师姐。”声音从门外传来,冷而低,“开门。”
我手指微紧。
苏青鸾。
她不该在这里。太乙观血案后,我亲手埋了她的佩剑,以为她已死于火海。这些年,我从未听闻她踪迹。如今她竟出现在驸马府门前,手持冰针传信,深夜叩门。
我没有应答。
她站在院中,身影映在纸窗上,轮廓分明。长剑垂在身侧,未出鞘,却透着杀意。她不急,也不退,只是站着。
屋内烛火重新燃起,是灵汐来了。
她披衣而出,手中握剑,目光直射门外。“又是你?”她声音冷厉,“上次放你一命,你还敢来?”
我立刻起身挡在她面前。“让我单独跟她谈。”我说。
她盯着我,眼中仍有怒意,却没有再上前。“你在里面,我就不出手。”她把剑收回鞘中,退到门边,靠墙而立。
我推开院门。
月光照进来,铺满石阶。苏青鸾站在三步之外,一身素白衣裙,发髻简单束起,脸上无饰,眼神却如刀锋。她手里握着一柄白鞘长剑,剑穗褪色,显然是旧物。
“你回来了。”我说。
她没动,也没说话。良久,才抬眼看向我:“你还记得我是谁?”
“我记得。”我说,“你也该知道,我不是逃。”
“那你为何不归山?”她声音陡然提高,“三百条人命,烧成灰你也该认得!师父临终前喊的是你的名字,不是别人!你却在这里,穿着驸马袍,跪着吃皇粮!”
我站在原地,没有辩解。
她说的每一句都像针扎进心口。那些画面又回来了——火光冲天的太乙观,横七竖八的尸首,师父倒在丹房门前,手里攥着半块玉佩。我背着他逃出山门,一路奔到京城,只为查明真相。
可真相哪有那么容易揭开?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过剑,也写过奏章;斩过敌,也签过婚书。我不否认我变了,可我没丢。
“我查到了一些事。”我说,“守将没死,他还活着。凤凰玉拼合后显出地图,指向终南山密道。我在等时机。”
“等?”她冷笑一声,“等皇上恩准你去祭祖?等公主点头放你出府?沈清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
我没有反驳。
我知道她恨的不是我不归山,而是我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囚笼里,成了他们的人。可她不知道我体内的寒毒日夜侵蚀,不知道我每一次运功都在赌命,更不知道灵汐的血能救我,却也在一点点耗尽她自己。
这些话,我现在不能说。
“你要杀我,就动手。”我说,“若要问罪,我也认。但别伤她。”
我侧头看了眼门边的灵汐。她靠着门框,脸色苍白,却不肯离开。
苏青鸾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眉头一皱。“她就是那个火命之人?”她声音冷了下来,“难怪你能活到现在。”
我没有否认。
她忽然往前一步,剑尖点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两头兼顾——一边查案,一边保命。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靠她的血续命时,你已经背叛了师门戒律?玄门弟子不得借外血延命,这是师父亲口定下的规矩!”
我喉咙一紧。
这条戒律,我确实破了。
可若不破,我早就死了。
“我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你变成这样。”她声音低了下去,“师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躲,不会求,更不会靠女人的血活下去。”
我抬头看她。
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角的一道旧疤。那是多年前替我挡刀留下的。那时她说:“只要你活着,我做什么都值得。”
现在,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你还记得师父最后说了什么吗?”我问她。
她一顿。
“他说‘玉在南,人在心’。”我说,“我一直不明白,直到昨夜。玉佩指向南方,是终南山。人心在何处?不在朝廷,不在皇宫,而在我们自己手里。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拿到钥匙。”
“什么钥匙?”
“打开宗人府密档的钥匙。”我说,“有人篡改了太乙观的名册,抹去了三十七个弟子的名字。其中包括你。”
她瞳孔一缩。
“你没死。”我说,“但他们想让你消失。就像他们想让整个太乙观从历史上抹去一样。”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抬起剑,指向我胸口。“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能改变你现在做的事。你用了她的血,就等于把她拖进了我们的劫里。她本可以什么都不懂,平安一生。可现在呢?她知道了,还救了你。她再也走不掉了。”
我无法反驳。
她说得对。灵汐本可以远离这一切。是我把她卷了进来。
“你要问责,我受着。”我说,“但别牵连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该知道。”
“她已经知道了。”苏青鸾冷冷道,“而且她选择了救你。这意味着她自愿入局。从她割开手腕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局外人。”
我闭了眼。
她说得没错。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是灵汐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子。她没说话,但目光坚定。
苏青鸾收回剑,后退一步。“我可以给你时间。”她说,“但不多。七日之内,我要看到你离开这座府邸。否则,我不再认你这个师姐。”
我睁开眼。“如果我走了,她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她说,“也是她的命。”
她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停下,没回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微微侧头。“师父留了一枚追踪符,贴在你贴身衣物上。我一直跟着它走。三年了,它终于停在了这里。”
我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
难怪每次我靠近终南山方向,体内就会隐隐作痛。那是符咒在感应。
“符还在你身上?”我问。
她没回答,只把手按在剑柄上。“七日后,我在山脚等你。不来,便是陌路。”
风起,吹动她的衣角。
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
“师姐。”她背对着我说,“你要是真想查清真相,就别再怕疼。有些路,只有流够了血,才能走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