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夜空里,也敲在蓝芯兰的心上。
他承认了,承认了他王座之下垫着的,是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的残酷代价。
忽然,他转过了头,那双在回光返照中异常灼亮、却又深陷如同枯井的眼睛,穿透寒冷的空气,毫无预兆地锁定了蓝芯兰。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直视灵魂深处。
“朕知道你是谁。”他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了然,“你是天玑山庄的孤女。”
蓝芯兰一直维持的冷静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怎么会知道?!
北境王似乎很满意,或者说,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他继续用那平静得可怕的语气说道:“朕也知道,你在老五身边,隐忍多年,筹谋划策,步步为营,是为了什么。你那么多产业,不仅是为了收集消息和布局,更是为了维系养死士的开支吧?你等这一天,很多年了。”
不仅仅是知道她的身份,更知道她的目的。
蓝芯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观星台的寒风更冷彻心扉。
她自认为隐藏得极深,这么多年,所有的行动都处心积虑、小心翼翼,却不想,竟然被这位垂死的君王看穿。
“不过,朕知道的……有点晚。”北境王的语气里听不出是遗憾还是嘲弄,“就在前些日子,才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可惜……朕已无力再去争取什么,改变什么了,已成定局。”
他微微仰头,看向那没有星辰的、墨黑色的苍穹,仿佛在对着无形的命运低语:“或许,这一生,朕做了很多事,或许……很多都错了。”
他承认了自己的罪孽,但随即,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执拗与信念,“但是,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做的一切,无论是光明的,还是阴暗的,无论是被赞颂的,还是被谩骂的……都是为了朕的国家,为了朕的子民!”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拔高,带着一种濒死之狮最后的咆哮:“权利面前,没有什么纯粹的是非对错,只有……冰冷的因果。朕既种下了因,便承担这果!”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蓝芯兰苍白而震惊的脸上,那眼神中的锐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恳求的悲凉。
他从厚重的皮草斗篷下,那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一样东西,一把匕首。
样式古朴,没有过多的装饰,刀鞘是暗沉的玄色,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但是蓝芯兰明白,能被北境王在生命最后一刻贴身携带、并在此刻拿出的,绝非凡品。
他将匕首,缓缓递向蓝芯兰。
“今天,”北境王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朕把这条……早已该归于尘土的老命,送给你。”
蓝芯兰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说什么?把命送给她?
北境王的目光恳切而悲壮,望着她,一字一句:“换我狄氏子孙,不再受复仇之火煎熬。换我北境子民,能继续享有这……来之不易的国泰民安。”
他微微停顿,声音颤抖的厉害,甚至有点哽咽,那是一个帝王从未有过的卑微:“可好?”
“陛下!”身后的福公公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老泪纵横,想要上前,却被北境王一个极其微弱的摆手动作制止。
北境王依旧看着蓝芯兰,看着她那剧烈颤抖的瞳孔,看着她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他仿佛看透了她内心天人交战的挣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补充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可能……你觉得朕不配提出这个请求……可是……就算朕求你了……哪怕你多看不上朕,多憎恨北境皇室……也为这万千北境子民想一想……”
寒风呼啸着掠过楼顶,卷起尘埃与死亡的气息。
蓝芯兰的目光,注视着那把递到眼前的玄色匕首。它仿佛重逾千斤,承载着一个王朝的罪孽、一个帝王的忏悔、一个国家的未来,以及她苦苦追寻多年的复仇执念。
她的手,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指尖冰凉。
父母的冤屈,山庄的血色,多年隐忍的艰辛……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飞掠。
复仇,本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可是,眼前这个命危矣的老人,这个间接导致她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此刻却要将自己的性命,作为祭品,奉到她的面前。不是为了乞活,而是为了祈求宽恕,祈求和平。
杀了他,易如反掌。
可然后呢?北境大乱,烽烟再起?狄尚能否稳住局势?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会甘心吗?楚怀蘅又会如何动作?这万千北境百姓,是否会再次陷入战火?
“是非对错……因果……”她脑海中回荡着北境王刚才的话。杀了他是果,那引发的动荡,是否又会成为新的、更残酷的因?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的挣扎与沉重,一点点的抬起,向前伸去……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彻骨的刀鞘。
下一刻,她猛的一把握住了它。
匕首入手,沉甸甸的,那玄色的刀鞘仿佛能吸走她手心的最后一丝温度。
在她握紧匕首的瞬间,北境王那一直紧绷的、靠着意志力强撑的身体,仿佛终于得到了某种解脱的讯号,微微松弛了下来。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蓝芯兰,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解脱,有期许,或许还有些许歉意。
他缓缓转回身,再次面向栏杆外那片他守护了一生的疆土,将最后的背影,留给了这片他爱过、也辜负过的天地。
蓝芯兰紧紧握着那把匕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她站在原地,寒风吹动她的衣袂,她却浑然不觉。
她看着北境王的背影,看着脚下沉睡的王城,心中翻涌的,是比这夜色更浓重的迷茫、悲怆,以及一种被命运推向悬崖边的、冰冷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