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印刷厂”的阁楼,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悬浮在战火与混乱的波涛之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唯有窗外闸北方向永无休止的炮火轰鸣,
以及楼下那台老旧的平板印刷机在短暂供电时段发出的、低沉而顽固的“哐当——哐当——”声,
如同一个病弱巨人的心跳,标志着时间的流逝。
这噪音无孔不入,震得楼板微微颤抖,与远方的爆炸声交织成一首令人神经衰弱的死亡交响曲。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劣质油墨味、纸张的霉味、苏州河飘来的腥臭,
以及隐约可辨的硝烟气息,混合成一种战时上海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阁楼内低矮、压抑。
煤油灯的光晕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一小片昏黄的光域,勉强照亮三人疲惫而凝重的面孔。
韩笑半靠在墙角的旧纸堆上,受伤的左臂搁在屈起的膝盖上,
尽管敷了药,但毒素引起的麻木和深层刺痛依旧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但他强行撑着眼皮,不让自己被疲惫和伤痛吞噬,
眼神中除了痛楚,更有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燃起的、不肯服输的凶光。
林一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煤油灯的光芒集中在他面前摊开的残破文件上。
他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微光,遮住了眼底的血丝,
但紧抿的嘴唇和不时轻敲桌面的修长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正在尝试用有限的化学试剂和放大镜,辨析一份被火燎烧、
又被水渍晕染的文件碎片上模糊的字迹和图表,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从“朱雀控股”抢出的资料损毁严重,如同散落一地的密码碎片,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图景。
冷秋月坐在靠近楼梯口的位置,那里能隐约听到楼下陈厂长和阿福老师傅低沉的交谈声和机器的噪音。
她膝上放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但又被她用笔划掉了许多。
她在尝试构思《明镜》通讯社的创刊号,试图在这信息闭塞、谣言四起的时刻发出独立的声音,
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既要传递真相,又要避开无处不在的审查和杀机。
她的眉头紧锁,清丽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无力感。
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种被困在方寸之地,对外界剧变知之甚少,对自身安危朝不保夕,
对敌人动向难以捉摸的状态,比直面刀枪更消耗人的意志。
他们就像被困在即将沉没的船舱里,听着外面惊涛骇浪的巨响,却无力改变什么。
“哐当——哐——哧……”
楼下的印刷机发出一阵异常沉闷的撞击声,
随后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最终归于沉寂。
似乎是机器又发生了故障,或者是供电再次中断。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让阁楼内的空气更加凝滞,
远处炮火的呼啸声和隐约的枪声变得异常清晰,如同死神的脚步正在逼近。
在这片死寂与喧嚣交织的真空里,韩笑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是被惊醒,而是一直在强忍着伤痛和疲惫,维持着清醒。
他用手撑着地面,试图坐直身体,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汇成珠子滚落。
但他还是咬着牙,靠着一摞厚重的纸堆坐了起来,目光扫过林一和冷秋月。
“喂,我说……”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却带着一种强行提起来的、故作轻松的语气,只是这轻松底下,是压抑不住的沉重,
“咱们仨,就这么在这耗着?听着外面放鞭炮,
闻着这墨水儿加炮仗烟的味儿,等死吗?”
林一和冷秋月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煤油灯的光线下,韩笑脸上那份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显得异常僵硬和勉强,更像是一种痛苦的面具。
韩笑没等他们回答,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窗外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小鬼子……可是动真格的了。炮弹可不长眼睛,管你是青瓷会的对头还是街边要饭的。”
他的语气刻意放得平淡,甚至带着点调侃,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冰冷刺骨,
“咱们那老窝,让人连锅端了,还留了字,叫咱们‘止步’。这意思,够明白了吧?”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帮孙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咱们的命!
甭管这上海滩明天姓蒋还是姓汪,还是他娘的要改姓日,
躲在阴沟里的那些王八蛋,都没打算放过咱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逐一看向林一和冷秋月,
那强装出来的轻松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坚定:
“躲?往哪儿躲?租界就真是保险箱?青瓷会的手伸得比咱们想的长的多!
退?往哪儿退?身后就是火海,再退就是黄浦江!
咱们现在,是真正儿的,无路可退,也不能退!”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在机器的余音和炮火的背景声中清晰地回荡,撞击着另外两人的心扉。
“那就得把这局烂牌,打出个响动来!”
韩笑继续道,语气加快,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越烧越旺,
“他们不是趁乱下手吗?好!那咱们就借着这场乱局,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他们想在暗地里捅刀子,咱们就偏要把他们揪到明处来!看看是他们的刀子快,还是咱们的手狠!”
这时,冷秋月迎着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光:
“韩探长说得对。我们不能只被动挨打。舆论就是阵地,真相就是武器。
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恐慌,都在渴望知道发生了什么,谁是谁非。
青瓷会可以制造谣言,混淆视听,我们就要发出真实、清醒的声音。
印刷厂就在这里,机器、纸张、油墨都是现成的。
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把我们知道的事情,有策略地公布出去。
这不仅是为了自保,更是责任,是对这座城市的责任。”
林一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他接话道,语气冷静而缜密,带着法医官特有的理性:
“主动反击,我同意。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依靠零星线索和临机应变。
我们需要系统化的分析,精准的打击。”他用手点了点面前散乱的文件,
“这些从‘朱雀’带出来的东西,支离破碎,但里面一定有关键信息。
青瓷会的运作模式、资金流向、人员网络、他们与日方勾结的具体证据、
他们真正的目的……我们需要时间,需要相对安静的环境,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找到他们的命门。
进攻,必须找准要害。盲动,只会提前暴露我们自己,招致更疯狂的报复。”
韩笑点了点头,对林一的谨慎表示认同:
“林博士说得在理。蛮干不行,得用脑子。但光缩在这里看纸片子也不行。”他看向冷秋月,
“冷小姐的想法好!舆论这把刀,得用起来。不过,怎么写,写什么,什么时候发,得讲究。
不能一下子把底牌全亮出去,那等于找死。
得一点一点来,像钓鱼似的,引蛇出洞,也让外面的人慢慢看清那帮人的嘴脸。”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抑许久的情绪和思路在这一刻碰撞、交织。
最初的绝望和迷茫,被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所取代。
争论的重点不再是要不要反击,而是如何更有效、更聪明地反击。
“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明确分工。”
林一总结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权威,
“这里不安全,但暂时可用。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
短期目标:第一,彻底评估这个据点的安全性,设定多重预警和紧急撤离方案。
第二,冷小姐立即着手《明镜》通讯社的筹备,
内容聚焦战地真实见闻和揭露发国难财的行为,
初期不直接点明青瓷会,但指向性要明确,试探外界反应。
第三,我集中精力,系统破译这些文件,寻找突破口。第四,韩探长,”他看向韩笑,
“你熟悉市井规则和三教九流,伤情稍稳定后,需要你设法重新建立外围的信息网络,
了解外面的真实情况,特别是青瓷会最近的动向和‘朱雀’残余势力的活动。”
“明白。”韩笑应道,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钻心的疼痛让他咧了咧嘴,但眼神锐利,
“放心,这点伤,还废不了我。给我几天时间。”
冷秋月也坚定地点点头:“我会尽快拿出一个创刊方案和几篇试稿。”
方针已定。绝境之中,退缩的念头被彻底碾碎。
主动出击,在这战火纷飞的孤岛边缘,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向那庞大的阴影发起挑战,成为了三人共同的、不容动摇的信念。
窗外的炮火声似乎更加密集了,仿佛在为这场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战争擂响战鼓。
阁楼内,煤油灯的光晕下,三个身影重新埋首于各自的任务中,疲惫却目光炯然。
机器的轰鸣可以掩盖他们的声音,战火的混乱可以成为他们的掩护。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仅仅是躲避追杀的逃亡者,而是主动踏入漩涡中心的战士。
在这片被死亡和恐惧笼罩的土地上,一缕微弱的、却顽强不屈的火光,
即将在这弥漫着油墨与硝烟气味的“新巢”中,悄然点燃。
绝境宣言,已然发出。行动,即将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