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与曹魏交界的阴平道左近,山势险峻,村寨零星。
月前,一队魏军斥候越境骚扰,焚毁了两个村子的粮仓。
危急时刻,并非朝廷的正规军,而是附近数个村寨自发组织的民兵,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保家卫国的血气,依托险要设伏,浴血奋战,竟将来犯之敌击退,还擒获了数名俘虏。
捷报传至郡县,官府自然少不了一番褒奖,并拨下了赏赐。然而,当赏赐分发到基层时,却引发了巨大的不满。
大部分金银布帛,都被带队的县尉及其亲信军官层层克扣、中饱私囊,真正分到浴血奋战的民兵手中的,只剩下寥寥些许铜钱和几句空泛的嘉奖。
若在以往,这些朴实的边民或许就忍气吞声了,至多在私下里抱怨几句“官字两张口”。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了。
几个村寨的民兵头领,在击退魏军的过程中已然熟识,此刻更是因为共同的愤懑而聚集在一起。
他们中,有人参加过“夜学”,认得几个字,懂得翻看《蜀科》;有人曾经历过“工坊算盘”或“讼师新衣”的事件,心中早已埋下了不甘屈从的种子。
“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名叫石虎的民兵队长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桌上,“咱们流的血,死的兄弟,就值这几个大钱?那些官老爷躲在后面,凭什么拿大头?”
“光喊没用,”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头领,曾是猎户的赵山沉声道,“咱们得讲道理,按规矩来。”
他们推举出几位口齿清晰、略通文墨的代表,其中就包括在夜学中表现突出的青年阿泉。阿泉提议:“《蜀科》‘军律篇’明载,斩首、俘获、退敌,各有赏格!军师也多次训令,‘信赏必罚,乃治军之要’!我们就依据这个,上书!”
他们没有选择聚众闹事,而是采取了更为策略的方式。由阿泉执笔,几位代表共同斟酌,撰写了一份言辞恳切却又理据充足的联名诉状。
诉状中,详细列明了战斗经过、斩获数目、各村出力民兵名单,然后直接引用《蜀科》相关赏罚条款和诸葛亮“信赏必罚”的公开训令,指出当前赏赐分配“有违军师法度,恐寒边民之心,挫伤御侮之气”,最后郑重提出请求:“伏请上官明察赏功,以安边民之心,固我边陲!”
更关键的一步在于,他们通过夜学建立起来的人脉网络,联络到了一位在县衙担任文书、同样出身寒微的族人。这位文书暗中指点他们诉状的格式、投递的门路,并帮助他们将诉状修饰得更加规范、有力。
诉状没有停留在县里,而是被巧妙地同时抄送数份,分别递交给县、郡两级官府,甚至设法让消息传到了郡守耳中。
起初,县尉还想强行压下,斥责这些民兵“刁顽”。但面对这份引经据典、数据详实、直指“违反军师法度”的诉状,以及背后隐隐联动的数个村寨,他感到了压力。
郡守得知后,更为重视。正值诸葛亮厉行法治、且边境需要倚赖这些熟悉地情的民兵之际,若因赏功不公引发边民大规模怨怼,乃至酿成变故,他这个郡守难辞其咎。
权衡利弊后,郡守亲自过问,下令彻查。在确凿的证据和来自上层的压力下,县尉不得不吐出了部分贪墨的赏赐,按照《蜀科》规定的标准,重新进行了核发。
当沉甸甸的、符合规定的赏赐终于分发到每一个浴血奋战的民兵手中时,一股无声的激荡在几个村寨间传递。
成果在此刻清晰显现:
为了共同的目标,原本分散的村寨力量第一次实现了有效的组织和协同行动。
他们证明了,在现有体制框架内,通过精准引用统治者的法规和政策,利用上层(郡守)与下层(县尉)之间、以及维护边防大局与基层官吏私欲之间的矛盾,进行有理、有据、有节的抗争,是完全可行且有效的。
这次胜利,其意义远不止于追回了些许赏赐。它像一次成功的预演,让边民们看到了团结的力量,更掌握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斗争智慧。
一个超越宗族、地域,基于共同利益和权利意识的联盟雏形,已在蜀汉的边境线上悄然显现。
蜀汉,键为郡府议事堂。
此番并非升堂问案,而是郡守召集辖下各县令、乡绅及“民意代表”,商讨应对北方战事吃紧、朝廷欲加征“防饷”的会议。
按照旧例,这等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官府提出数额,乡绅附和,所谓的“民意代表”唯唯诺诺,最终负担终究层层转嫁到最底层的农户与工匠身上。
然而,今日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当郡守抛出了加征三成赋税的方案后,预想中的一致赞同并未出现。
堂下那些来自各县、穿着粗布衣衫的“民意代表”们,并未像以往一样惶恐低头,而是相互交换着眼神。
最后,一位来自沮县、曾在“讼师新衣”事件中露过面的老者,缓缓站起身,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文书。
“郡守明鉴,诸位明公,”老者声音沉稳,带着田间劳作留下的沙哑,却无半分怯懦,“加征赋税,关乎民生,亦关乎边境安定。我等小民,非是不知大局,然据我等核算,加征三成,恐超出民力所能承受之极限,非但于国无益,反可能激起民变,动摇边境根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郡守眉头紧锁,几位县令面露不悦,乡绅们则交头接耳,难以置信。
老者不慌不忙,展开手中文书:“此乃我等根据各村‘夜学’所授算法,联合核算之《陈情表》,请郡守与诸位明公过目。”
文书被恭敬地呈上。郡守展开一看,瞳孔微缩。这绝非寻常哭穷喊冤的状纸,而是一份数据翔实、逻辑严密的“议案”。
里面详细列举了郡内各县近三年的平均亩产、农户收支、工匠营收、现有赋税种类及数额,甚至参考了北疆赤火公社流传出来的一些初级统计方法。表格清晰,数字确凿。
更重要的是,文书的后半部分,并非一味反对加税,而是提出了一个经过详细测算、更低但论证其更具可持续性的税率方案——仅加征一成半。
论证的核心围绕着“培养税源”与“保障边境人力”:方案指出,过高的税负将导致农户破产、工匠逃亡,最终税基萎缩,边境兵源及后勤民夫亦将枯竭;而维持较低税率,则能保民生、稳生产,从长远看,朝廷获得的实际税收总额反而可能更高,边境也能有持续稳定的兵民支持。
“此表……是何人所为?”郡守压下心中震动,沉声问道。他难以相信,这些泥腿子能拿出如此专业的分析。
老者坦然道:“乃各村识字班学员,依据军师推崇的《九章算术》与《蜀科》精神,共同核算所得。我等小民,亦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唯愿以可行之策,既解朝廷燃眉之急,亦保我等着衣吃饭之根本,方能长久为军师、为大汉效力。”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抬出了诸葛亮推崇的学问和法律,又表明了“忠君爱国”的立场,将诉求包装成了更具建设性的“国策建议”。
堂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郡守与几位县令低声商议,乡绅们则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这些贱民,竟然开始和他们“算账”了!而且算得如此精明!
最终,在激烈的讨价还价和郡守基于稳定与“民意”压力的权衡下,官府被迫采纳了一个介于原计划与百姓方案之间的税率——加征两成。
虽然未能完全达到目标,但对于这些曾经的“沉默羔羊”而言,这已是破天荒的胜利!他们第一次,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参与,并实质性地影响了关乎自身命运的决策!
蜀汉百姓通过“借力打力”的诉讼、“釜底抽薪”的工坊暗记、“暗度陈仓”的夜学启蒙、“以子之矛”的合法上书,到这最终的“积微成着”,他们将诸葛亮为了维护统治而不得不留下的政策缝隙,顽强地钻探成了一条通往权利意识的狭窄道路。
他们争夺到的,不仅仅是几成租税、几分赏钱,而是在这持续不断的斗争中,初步获得了参与规则制定、与统治者进行博弈的权利。
“民心”不再仅仅是被动地被争取、被怜悯的对象,开始主动地、有组织地展现出其作为一股政治力量的雏形。
权利的获取,并非总是源于尸山血海的瞬间革命。
在某些历史夹缝中,当统治者出于自身需要(如争霸、维稳)而不得不做出“重法度”、“恤民力”姿态时,被统治者便获得了斗争的杠杆与空间。
然而,绝不能因此就将这杠杆的赐予者视为恩主!
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只要这架国家机器根本的服务对象不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动者,只要那锋利的“刀把子”本质上依旧是对准人民、用以维护剥削秩序的,那么,斗争就绝不能停止,妥协就绝不应成为终点。
蜀汉百姓走过的这条路,昭示着一个朴素的真理:权利,从来不是谁的恩赐,而是源于日复一日的、巧妙的、抓住一切机会的、永不放弃的持续斗争。
这条道路,或许没有烈火燎原那般壮怀激烈,却更需要坚韧与智慧,它如同水滴石穿,正在更为坚实、也更为深刻地,改变着这片土地之下的根基。他们,正走在这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