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风呜咽着从窗棂灌入,吹得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摇曳不定,将周铄瘦削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床、一桌、一凳,桌上堆满了散乱的竹简和麻纸,墨迹犹新。
他对面坐着一位风尘仆仆、面容沉毅的中年人,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生死的友人,刚从北疆冒险而来,带来了外界的信息,也带来了江东市井间对周铄的普遍非议。
“他们都道你周铄,只会刻薄同胞,却对真正的虎狼之威噤若寒蝉。”友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忍,“他们……他们更爱听胡适之的声音。”
周铄沉默着,缓缓走到窗边,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用以遮挡的茅草。
月光下,隐约可见远处建业城模糊的轮廓,以及更近处,江岸边如同凝固般沉默的渔村黑影。
他指着那些在寒夜中蜷缩的、代表了无数东吴百姓的身影,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石磨过:
“我何尝不知,骂官府、劾权贵,更安全,更能博得清名,甚至能像胡适之那样,被引为‘诤友’?”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极苦涩的弧度,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然,骂官府,不过是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铁屋子’上,徒劳地开一扇虚假的通风窗,让里面苟延残喘的人误以为有了希望,实则屋宇将倾,他们终将窒息而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烈:“而骂醒这屋中昏睡将死之人,让他们看清自身的处境,感到窒息的痛苦,生出打破这铁屋的念想和力气——这才是真正要打破这铁屋!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面向友人,眼眶微微发红:“他们恨我,咒我,因我撕开了他们用以自我安慰的绷带,逼他们直视鲜血淋漓、为奴为隶的伤口!这真相,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痛,比饥饿更难忍受!他们宁愿在胡适之描绘的‘改良’幻梦中麻木至死,也不愿被我惊醒,去面对那挣脱枷锁所必须经历的、真实的恐惧与阵痛!”
说完,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叠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手稿。上面的篇名触目惊心:《论国家暴力机器之本质》、《“仁政”背后的吃人逻辑》、《礼教纲常与千年血账》……这些是他思想的精髓,是直刺旧世界心脏的投枪,却因过于锋利,无一能够见光。
他将其凑近那摇曳的灯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麻纸的边缘,迅速蔓延,将他呕心沥血写就的文字化为飞舞的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清癯而坚毅的脸上,明暗不定,那眼神中有绝望,有悲愤,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九死未悔的决绝。
“你看,”他看着燃烧的手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胡适之在做的,是劝告那握鞭的主人,鞭子该如何挥下才能显得更‘优雅’,更能让奴隶们感恩戴德。而我……”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茅屋的黑暗,仿佛直视着许昌的方向,一字一顿:
“而我,是要打断那握鞭的手!”
话语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与江风的呜咽交织,更显其孤独与决绝。
他焚烧的不仅是手稿,更是被理解的渺茫希望。他选择的,是一条与整个麻木世界为敌的、注定孤独的荆棘路。
蜀汉,键为郡,夜学。
油灯的光芒比往常似乎更亮了些,映照着学员们专注而兴奋的脸庞。今晚的议题并非《蜀科》律令,也非田亩算法,而是来自江东的一桩“文坛公案”——周铄与胡适之的争论,已随着商旅的流传,成了这深山夜学中鲜活的教材。
主持讨论的,是曾游历北疆、见识过赤火社理念的方先生。
他待学员们将东吴百姓普遍推崇胡适之、厌弃周铄的现象陈述完毕后,并未立刻评判,而是轻轻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东吴同胞,惑于表象矣!”方先生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在迷雾中投下一块定石,“诸君需看清,周铄之‘骂’,与胡适之之‘谏’,其出发点与归宿,有着云泥之别。”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求知若渴的面孔,缓缓剖析:
“周铄之骂,其内核是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看似刻薄的笔锋,指向的是同胞的麻木与愚昧,但其最终的刀锋,真正要斩断的,是造成这无数‘不幸’、逼迫百姓‘不争’的,那整个吃人的旧世道! 他是要连根刨除那滋生麻木的土壤!”
“而胡适之之谏,”方先生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冷峻,“其本质是 ‘恨铁不成钢’ !他恨的,是这‘铁’(当下的统治秩序与民众)为何不能更坚硬、更驯服?他的目的,是希望通过建言献策,让这‘铁’被锤炼成更合格、更能维护旧世界大厦的‘钢’!他的一切批评,都旨在巩固,而非推翻。”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学员们眼中原本的困惑瞬间被恍然取代。
一个年轻的工匠猛地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所以曹操能容胡适之,却必杀周铄!因为胡适之是想做‘帝师’,在旧框架内谋求改良;而周铄是要做旧世界的‘掘墓人’,欲彻底掀翻棋盘!”
一个佃农出身的学员激动地接话:“正是此理!胡先生是在劝老爷们施‘仁政’,好让咱们继续安心种地交租;周先生却是要告诉咱们,这地本该是咱们自己的,不该有老爷!”
方先生赞许地点点头,顺势引导,将讨论拉回蜀汉自身的道路:
“那么,诸君以为,我蜀汉当如何自处?是学胡适之,寄望于‘明君贤相’的恩赐与改良?还是效周铄,空有唤醒民众之志,却无切实可行之路?”
学员们陷入短暂的沉思。很快,一个声音坚定地响起:
“我们两者皆不取,亦两者皆取!我们既需学周铄先生的清醒,看清这世道的本质,不被虚假的改良所迷惑;更要行我们自己的斗争,像之前争赏功、争赋税一样,利用一切可能,步步为营,实实在在地争得权利!”
“对!边学周铄之清醒,边行自身之斗争!”众人异口同声,眼中闪烁着理论与实践结合后的坚定光芒。
在这蜀汉的深山夜学里,没有对江东舆论的盲目追随,有的只是冷静的剖析与清醒的抉择。
他们看懂了周铄的孤独与深刻,也看清了胡适之的局限与本质,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条介于空想与妥协之间的、务实而坚定的斗争之路。这洞察本身,便是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