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冰冷地浸泡着玄冰碑,也浸泡着碑下两个濒临毁灭的灵魂。那光影错位的投影已然淡去,只留下碑面上“知微”与“未亡人”的刻痕,如同永恒的伤疤,昭示着无法挣脱的宿命。
沈砚无声的唇语,像一枚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云知微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随即又被那无边的冰冷与绝望迅速吞噬、冻结。她无法回答,甚至无法思考。那介于扼杀与拥抱之间的扭曲画面,和他眼中那近乎确认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共同构成了一幅她无法承受、也无法理解的图景。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融入这冰原的风中。那通过血泪蛊链接传来的生命波动,已然稀薄如雾,只剩下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牵连,维系着这具躯壳与尘世最后的联系。
云知微依旧瘫坐在雪地里,目光从碑上移开,茫然地扫过四周。除了冰,还是冰。除了雪,还是雪。还有这座……仿佛知晓一切、嘲弄一切的无字(如今已有了字)玄冰碑。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碑座与冰面连接的根部。那里,因为之前沸血蚀刻和月光投影的异动,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不,更像是一个天然的、被冰雪半掩的凹槽或孔洞。
一个荒谬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来对抗那即将彻底降临的、永恒的冰冷。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她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扒开那道缝隙周围的积雪。指尖触碰到坚硬的玄冰,寒意刺骨。那缝隙很小,很深,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处。
她下意识地,将一根手指探了进去。
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幽冥的边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被冻僵、准备缩回的时候,她的指腹,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某种规则弧度的……金属物体?
是什么?
她心中一动,用指甲抠住那物体的边缘,忍着那几乎要冻掉手指的酷寒,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那东西从冰缝中抠了出来。
那是一个……铃铛。
一个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通体覆盖着青绿色铜锈、样式极其古朴的青铜铃。铃身布满了细密繁复的、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纹路,铃舌似乎与铃身锈死在了一起,寂静无声。
这冰封万古的玄冰碑下,怎么会埋着这样一个青铜铃?
云知微将那冰冷的青铜铃握在掌心,那触感粗糙而沉重,带着岁月的沧桑与死寂。她仔细端详着,试图从那些模糊的纹路上找出些许线索。
然而,什么都没有。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古老的、被遗弃在此的铃铛吗?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那锈死的铃舌。
没有声音发出。
可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铃舌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嗡鸣,并非来自掌心的青铜铃,而是……来自那沉寂的血泪蛊链接!仿佛那锈死的铃舌,并非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直接拨动了她与沈砚之间那无形的、痛苦的丝线!
紧接着,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并非属于她、也并非属于沈砚的记忆洪流,如同被封印了千年的恶鬼,猛地通过这被拨动的链接,强行冲入了她的意识!
——不再是沈砚剜骨制灯的画面,也不是他跪拜衣冠冢的绝望!
——而是……金戈铁马!是尸山血海!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濒死的哀嚎!
——视角极其熟悉!是兄长云凛!是他手持长枪,在万千敌军中浴血奋战的场景!但这一次,画面更加清晰,更加……贴近!她仿佛就站在兄长身边,能感受到他每一次挥枪时带起的凌厉风声,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与汗味,能听到他因力竭而粗重的喘息!
——然后……她看到了!在混乱的战场边缘,一个隐蔽的土坡后,一个穿着敌方服饰、却并未参与战斗的身影!那是……沈砚?!更年轻些的沈砚!他隐匿在那里,目光死死地盯着战场中央的云凛,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挣扎,有痛楚,有无奈,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与她掌心这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铃!
——画面陡然拉近!就在云凛被数名敌将围攻,一杆长枪即将从他背后刺入的千钧一发之际!土坡后的沈砚,猛地闭上了眼,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扭曲,然后,他握着那枚青铜铃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攥!
——“叮——!”
——一声清脆到诡异的铃响,仿佛穿透了时空,直接在云知微的脑海中炸开!
——与此同时,战场中央的云凛,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凝滞!那杆原本可能被他格开或躲过的长枪,带着凄厉的风声,精准地、毫无阻碍地,从他的后心……贯穿而过!
——“噗——!”
——鲜血,如同绚烂而残酷的烟花,在云知微(通过这诡异记忆)的眼前,轰然迸溅!
“啊——!!!”
云知微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积雪之中!手中的青铜铃也随之脱手,滚落在一旁。
那不是幻觉!那不是沈砚的记忆!那是……兄长的死!是兄长战死时,最真实、最残酷的景象!
而那枚青铜铃!那声诡异的铃响!是沈砚!是沈砚用那枚铃,造成了兄长那致命的凝滞!是他……间接害死了兄长!
一直以来盘踞在她心中的、那关于兄长之死的模糊恨意,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最具体、最鲜血淋漓的指向!
原来……是真的。
他真的是……害死兄长的帮凶!甚至可能是……元凶之一!
滔天的恨意,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茫然、所有的复杂情绪!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杀意!
她猛地从雪地中撑起身,双目赤红,如同滴血,死死地盯住身旁依旧昏迷不醒的沈砚!
是他!是他!这个骗了她这么久!这个用深情和痛苦伪装了这么久!这个害死她唯一亲人!这个将她拖入无尽地狱的男人!
杀了他!
现在就杀了他!为兄长报仇!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疯狂地在她脑海中回荡。她环顾四周,没有武器,只有冰雪。她看向自己的手,看向那刚刚抠出青铜铃、已然冻得青紫的指甲。
就用这个!用这双手!掐死他!抠出他的眼睛!撕烂他那张虚伪的脸!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猛地扑向沈砚!
双手带着积攒了无数日夜的恨意,狠狠地朝着他脆弱的脖颈掐去!
然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皮肤的刹那,那滚落在一旁雪地里的、锈死的青铜铃,仿佛被她的杀意引动,铃身之上那些模糊的古老纹路,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
同时,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混乱的、属于沈砚视角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啸般,再次通过那被刺激的血泪蛊链接,蛮横地冲入了云知微杀意沸腾的意识!
——是那个土坡后!年轻的沈砚死死攥着青铜铃,指甲深陷入掌心,鲜血淋漓!他看着云凛陷入重围,眼中是滔天的挣扎与痛苦!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嘶吼着什么,看那口型,分明是:“走!快走啊!云凛!”
——是另一个场景!幽暗的密室,一个看不清面容、气息阴冷的身影(是那个南洋蛊师?)将一枚闪烁着幽光的蛊虫和这枚青铜铃,强行塞到沈砚手中,声音冰冷如毒蛇:“要么,摇响它,让他‘意外’战死,保全你沈氏满门和……那个丫头。要么,我现在就引爆你心口的同归蛊,你和她……一起死。”
——是沈砚跪在那蛊师脚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从额角滑落,他抬起脸,眼中是屈辱、是绝望、是别无选择的疯狂,他嘶声道:“我摇……我摇!!但你必须保证……保证微微的安全!!”
——最后,是他在土坡后,看着云凛中枪倒地,看着那绚烂的血花迸溅,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瘫软在地,那枚染血的青铜铃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野兽般的哀嚎与呕吐感,泪水混合着额角的鲜血,汹涌而下……
这些记忆碎片,带着沈砚当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绝望与别无选择的疯狂,如同烧红的铁水,猛地灌入云知微的脑海,与她滔天的恨意剧烈地碰撞、交织!
她的手,就停在沈砚脖颈上方一寸之处,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无法落下。
杀了他?
可他……也是被胁迫的?他也是……为了保全她和他的家族?
那声铃响,是他被迫摇响的?兄长的死,是他别无选择下的……“牺牲”?
恨,依旧如同烈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可那恨意之下,却仿佛裂开了一道深渊,冰冷的、混杂着巨大震惊与茫然无措的寒意,从深渊底部弥漫上来,让她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她该信吗?
信这突如其来的、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还是该信自己亲眼所见(通过那诡异记忆)的、兄长被铃响所害的画面?
哪一个才是真相?
或者说……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真相,只有被命运和强权扭曲的、血淋淋的、让人无论怎么选择都痛不欲生的……现实?
云知微僵在那里,如同冰雕。
一只手悬在沈砚的脖颈上方,承载着滔天的恨意与杀机。
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雪地中,指尖距离那枚引发了一切的、锈死的青铜铃,仅有咫尺之遥。
恨与疑,杀与赦,在她的灵魂深处进行着惨烈的厮杀。
而那枚静卧在雪中的青铜铃,那锈死的铃舌,仿佛一只冰冷的、窥视着一切的眼睛。
等待着。
等待着她的最终判决。
也等待着……那被掩埋的、更加残酷的真相,浮出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