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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北京,寒风似刀,凛冽的朔风从北方的原野呼啸而至,卷起地面上的细碎雪沫,抽打着刑部衙门那灰暗肃穆的屋檐墙垣。几只寒鸦蜷缩在檐角背风处,偶尔被风吹得站立不稳,扑棱着翅膀掠过那片片整齐却冰冷的灰瓦,发出几声短促而凄凉的鸣叫,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衙门大堂之内,虽燃着数盆炭火,但森严开阔的空间里,暖意似乎总也积聚不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陈旧木料以及从门外渗入的凛冽寒气混合的味道。李自成并未身着龙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端坐在大堂上首的紫檀木公案之后。他面容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堂下跪伏之人,指节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滑冰冷的案几表面,那笃笃的轻响,在空旷的大堂里清晰可闻,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跪伏在地的,是来自天津卫的举人方杰民。半年来的奔波鸣冤,幼子枉死的巨大悲痛,早已将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折磨得形销骨立。他的背脊因长久的躬身诉求而微微佝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然而,他那紧握状纸、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指,以及那深深抵在冰冷地砖上的额头,却透出一股不惜一切、也要掘出真相的执拗与狠劲。

“陛下,”方杰民的声音因连日的嘶喊与内心的激动而沙哑不堪,但他努力使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在这寂静的大堂中回荡,“那恶徒牛风,确未伏法。三日前,草民在同乡茶馆,亲耳听得钱婆告知,她听捕快胡强所说,那牛风并没死。他非但未死,反而更加张狂,此乃钱婆原话,字字句句,犹在耳畔。”他略微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她还说……若想知晓当年狱中调换死囚的内情,需备足千贯钱,打点那位名唤胡强的司狱捕快。陛下,草民之子死得不明不白,三年沉冤,若不得雪,草民……死不瞑目!”

侍立在大堂一侧的戚睿涵,此刻眉峰微微蹙起。他身着靛蓝色便服,在这满是乌纱官袍的场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刑部尚书关震,都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这位来历神秘、见识卓绝的年轻人,自出现以来,已屡献奇策,助大顺渡过不少难关。如今统一未久,百废待兴,吏治刑狱更是整顿重中之重。他协助关震查办此案已有数日,越是深入,越觉此案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看似线索分明,实则黏稠窒碍,稍一触碰,便感到四面八方无形的拉扯。那胡强前日主动投案,只认了个“贪财诓骗”的轻罪,咬定是见方杰民寻子心切,便想凭空捏造消息诈取钱财,至于牛风生死,他一概推说不知。这番说辞,太过顺理成章,几乎像是预先排练好的剧本,反而让人心生疑虑。

“关卿,”李自成停止了叩击案几,目光转向下首肃立的刑部尚书关震,语气平稳,却自然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此事,你如何看。”

关震,这位出身满洲瓜尔佳氏,却在顺朝以清廉刚正、能力超群而备受倚重,最终官拜刑部尚书的能臣,闻声略一躬身。他年约四旬,面容端正,眼神沉稳,此刻身着二品锦鸡补服,更显威仪。他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回陛下,胡强之言,看似圆满,实则漏洞颇多。其一,他既未真正接触钱婆,又如何能准确知晓方举人寻访钱婆之细节,乃至钱婆所言‘通州赌坊’、‘千贯钱’等关键信息?其二,若只为诈财,何不编造更易取信于人之谎言,偏要牵扯出已‘死’之人牛风,徒增风险?臣以为,所谓骗财,更像是在刻意掩盖某些更深层的内情,试图将调查引入歧途,或者,弃卒保帅。”他顿了顿,继续道,“臣已依律将胡强收监,严加看管。但眼下关键,在于尽快寻获那关键证人钱婆,或找到其他能凿穿胡强谎言、直指核心的铁证。只是那钱婆,自那日与方举人见面后,便似人间蒸发,踪迹难觅。”

方杰民听到此处,猛地再次抬头,急声道:“关大人明鉴,那胡强受审之时,眼神闪烁,言词反复,起初还支吾其词,后来却对答如流,仿佛早有腹稿。草民以为,他必是受人胁迫,或得了某种承诺,才甘愿出面,顶下这诓骗之罪,以阻挠陛下与大人深究。恳请陛下、大人明察秋毫,深挖到底,揪出幕后元凶,还小儿一个公道,慰亡魂于九泉!”话音未落,他额角又一次重重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一响,在那寂静的大堂中,格外惊心。

李自成沉吟不语,目光在方杰民那因极度悲愤而颤抖的肩背,和关震那沉稳的面容之间移动。堂外寒风呼啸的声音,隐隐传入,更添几分肃杀。片刻,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之力:“既然狱中线索暂断,胡强守口如瓶,钱婆不知所踪,那便从这案件的源头查起。所谓牛风病故,乃是此案关键节点。传朕口谕,即刻召牛府管家牛禄前来问话。朕要亲自问他,他那‘已死’的小主人,究竟埋在何处,那上好的棺椁里,躺的又是谁!”

皇帝的口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层层涟漪。命令被迅速而有效地执行下去。不过半个时辰,牛府管家牛禄便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禁军侍卫半推半架地带至堂前。这牛禄约莫五十岁年纪,生得面团团一张富态脸,平日里想必是养尊处优,此刻却已是面无血色,绸缎袄子的领口被冷汗浸湿了一片,深一块浅一块。他几乎是瘫软着被拖到堂下,跪在地上,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抖个不停,连头上的六合瓜皮小帽都歪斜了,露出稀疏的头顶。

“牛禄,”李自成并未看他,仿佛注意力都被案上那方温润莹白的和田玉镇纸所吸引,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带路,去你家少爷牛风的坟茔。朕要开棺验尸。”

“开……开棺?”牛禄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地,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惊惧,“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小人……小人家少爷已入土为安数月有余,惊扰死者,于礼不合,于天不和啊!少爷他……他确实是急病亡故,小人亲眼看着他咽气,亲手为他擦拭入殓,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字虚言……”他磕头如捣蒜,前额很快便见了红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入土为安”、“死者为大”、“天理不容”之类的话,试图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挡那即将到来的、令他恐惧无比的查验。

李自成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牛禄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得几乎没有弧度的笑意:“哦?既是确凿病亡,亲眼所见,亲手所办,那么开棺一验,以释众疑,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岂不更好?若棺中果有你家少爷尸身,朕亲自为你家少爷上香致歉,并厚加抚恤牛家,以慰其灵。若无尸……”他刻意顿了顿,堂内原本就凝重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牛禄,你在大户人家为仆多年,应该知道,欺君罔上,混淆视听,该当何罪。”

最后几个字,李自成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然而,这话语落入牛禄耳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他浑身剧烈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放大,那瞬间因极度恐惧而带来的、连呼吸都停滞的静止,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驳都更能说明问题。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竟是一个完整的字音也吐不出来,只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滚落,砸在身下的青砖地上。

“看来,这棺材,怕是空的。”李自成冷哼一声,袖袍一拂,起身离座,“来人,押上他,即刻前往牛家祖坟。关卿,元芝,此事由你二人全权主持,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关震与戚睿涵齐声应道。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开坟的同时,刑部后堂一间僻静的厢房内,烛火因门窗缝隙透入的寒风而摇曳不定,映照得刑部左侍郎潘一楠和右侍郎王硕的脸色阴晴不定。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却吹不散屋内弥漫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惶恐与不安。

“关部堂,”潘一楠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压低了嗓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此番竟是亲自过问,这势头……很不对啊。那胡强虽暂时顶下,咬死了是诓骗,可他毕竟是个小角色,万一……万一锦衣卫的大刑厉害,他扛不住,把……把你我供出来,那可如何是好……”他越说声音越低,眼神游移,不敢直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关震。

王硕在一旁连连点头,他那肥硕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双手紧张地搓揉着:“是啊,关部堂,当初……当初可是您暗示我等,牛家之事,关系不小,能压则压,毕竟……毕竟那牛成飞每年给部里的‘孝敬’……还有咱们各自那份,都不是小数。如今眼看这火要烧上身了,您……您可得想个万全之策,务必保我等平安渡过此劫啊!”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急切与恳求,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关震端坐不动,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青花瓷茶盏中浮沉的茶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磕碰声。他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两位平日与自己“同气连枝”、利益攸关的副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潘侍郎,王侍郎,”他声音低沉,语速平缓,“慌什么?陛下要查,便让他查。牛风已‘死’,这是顺天府备案、牛家发丧、众人皆知的事实。棺中有尸,亦是事实。只要棺材打开,里面躺着个人,无论他究竟是谁,这案子,最多查到胡强欺瞒上官、诓骗苦主,也就到头了。难道还能凭空变个活牛风出来指认你我不成?”

潘一楠急道,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可……可那尸体,毕竟不是……”他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警惕地看了看门口方向。

“那尸体面容据报已毁,身形与牛风相仿,又是数月之前下葬,谁又能断定他不是牛风?”关震打断他,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方杰民空口无凭,钱婆不知所踪,仅凭一个认了诓骗罪的胡强,攀咬得出什么?你二人现在要做的,是沉住气,一切如常,该审胡强审胡强,该寻钱婆寻钱婆,不可自乱阵脚。本官自有安排,保你们无恙。”

潘一楠与王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将信将疑。关震的镇定让他们惶恐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但一种隐约的不安感,却像水底的暗礁,始终存在。这位上官心思深沉如海,往日收受牛家乃至其他各方贿赂时,从不手软,手段亦是老辣,此刻面临如此局面,竟能如此气定神闲?莫非他早已布置好后路,甚至……准备在关键时刻,弃车保帅?

“部堂,”王硕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试探着开口,同时从袖中摸索着取出两张折叠整齐的银票,脸上堆起谄媚而小心的笑容,轻轻推到关震手边的茶几上,“这是……这是牛家刚派人送来的,一点心意,各五百两,聊表寸心。牛成飞再三恳求,请您务必费心周旋,务必……”

关震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两张银票,脸上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他伸出两根手指,动作优雅而自然地将银票拈起,看也未看,便随意纳入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嗯,牛成飞倒是个懂事的。知道轻重缓急。”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收下一件寻常物品,“你们回去,安心办你们的差事。天,塌不下来。”

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收下银子,潘一楠和王硕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仿佛瞬间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如释重负的谄媚笑容,连忙躬身行礼:“是是是,有关部堂这句话,下官等就放心了。下官等告退,部堂早些安歇。”

然而,当他们退出房门,走入那漆黑寒冷的夜色中,被凛冽的北风一吹,潘一楠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然紧闭、透出微弱灯光的房门,他扯了扯王硕的衣袖,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湮灭在风里:“王兄,关部堂今日……答应得是否太过爽快了些?这银子收得,连推辞一句都无……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王硕此刻心思稍宽,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不以为意道:“嗨,潘兄你就是多虑。他收了钱,就是应承了此事,大家便还在一条船上。他位高权重,难道还能害我们不成?走吧走吧,明日开棺,只要见到尸体,任凭那方杰民如何哭诉,陛下也不好再无凭无据追究下去,这事啊,就算过去了!”

翌日,巳时刚过,北京城西郊,牛家祖坟。

这是一片位于山阳处的家族坟地,背靠矮山,前临一条已然封冻的小河。北风毫无遮挡地掠过这片空旷之地,卷起地面积雪和枯草的残屑,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般的声响。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树枝像无数双干瘦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在一片专门划出的、修葺得较为齐整的坟地区域,一座新坟显得格外醒目,不仅因为其封土高大,更因为那座汉白玉的墓碑,以及周围尚未完全枯萎的松柏装饰。墓碑上,“牛公风之墓”几个描金大字,在黯淡的天光下,依然刺眼。

此刻,这片平日寂静的坟地,已被大批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以及刑部衙役层层围住,气氛肃杀。外围,则是更多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他们揣着手,跺着脚,抵御着严寒,脸上交织着好奇、兴奋与对权贵之家秘辛的窥探欲,黑压压的人群,议论声如同潮水般低低地起伏涌动着。

李自成并未亲至,全权委任关震与戚睿涵主持。关震身着深青色二品官袍,外罩一件玄色貂毛斗篷,面色沉肃如水,站在坟前最前方。戚睿涵则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便服,外罩一件深灰色棉袍,静静立在关震身侧稍后的位置,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牛家相关人等的反应——尤其是被两名衙役看管着、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管家牛禄。数十名膀大腰圆、手持铁锹镐头的兵士,已然在坟冢四周就位,只待一声令下。

“时辰已到,”关震抬头看了看天色,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清晰地传遍全场,“开坟。”

“不能挖!不能挖我儿的墓啊!”就在兵士们即将动手之际,一声凄厉至极、如同夜枭悲鸣般的哭嚎猛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只见牛成飞在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厮搀扶下,竟不知如何冲破了外围警戒线,跌跌撞撞地扑到坟茔之上,用他那肥胖臃肿的身躯死死护住墓碑和下面的封土,“我儿已经死了,你们还要让他死不安宁,尸骨受寒吗?关大人,戚大人,求求你们,高抬贵手,给死人留点体面,给我牛家留条活路吧!”他涕泪横流,捶打着胸口,那副痛失爱子、悲愤欲绝的模样,倒也演得十足。

关震眉头微皱,抬起手,示意兵士们暂缓动作。他迈步上前几步,沉声道:“牛员外,本官奉旨查案,开棺验尸,乃是为查明方举人幼子枉死真相,厘清牛风生死疑云,此乃国之公器,非为私怨。若棺中确是令郎,验明正身,本官即刻向你赔罪,并奏请陛下,予以厚恤,风光大葬亦可。若你此刻阻挠公务,则是心中有鬼,抗旨不遵!这后果,你牛家承担得起吗?”

“鬼?有什么鬼?”牛成飞抬起头,老泪纵横,眼神在与关震对视的瞬间,却难以控制地闪过一丝计穷力竭的慌乱,“我儿就躺在里面,他……他病得沉重,去时面目已非,难道还要让他曝尸人前,受这等羞辱,让我这做父亲的,情何以堪?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大人!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死死扒着坟土,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冻土,指甲边缘泛出青白色。

一旁的戚睿涵冷眼旁观,注意到牛成飞虽哭喊得声嘶力竭,表情扭曲,但那眼神深处,更多的是一种大势已去、试图做最后挣扎的恐慌,而非纯粹的父亲丧子之痛。他微微侧身,在关震耳边低语,声音仅容二人听见:“关大人,迟则生变。围观者众,恐生流言。”

关震眼中厉色一闪而逝,不再犹豫,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拉开他!继续开挖,不得有误!”

几名魁梧的兵士应声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哭嚎挣扎、双脚乱蹬的牛成飞,将他强行从坟冢上拖离。牛成飞兀自嘶喊着“我儿”、“安息”等词语,声音凄厉,在寒风中飘散。铁锹与镐头随即重重落下,沉闷地撞击着坚硬的冻土,发出“砰砰”的声响,扬起的尘灰和碎雪,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围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带着紧张、期待、好奇,死死聚焦在那不断加深扩大的土坑上,唯有风声和挖掘声交织。潘一楠与王硕也站在官员队列的稍后位置,紧张地盯着坑内,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头,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挖掘中缓缓流逝。冻土坚硬,挖掘并不轻松,兵士们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而不散。终于,在挖到约一人深时,随着“哐”一声清脆的、不同于撞击泥土的声响,一把铁锹的锹头碰到了下方坚硬的木质物体。

“禀大人,见到棺椁了。”坑底的兵士抬头高声禀报。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让原本寂静的人群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关震神色不变,命令道:“清理浮土,小心起棺!”

兵士们加快动作,用锹和手将棺椁周围的浮土清理干净。一具厚重的黑漆棺材逐渐完全显露出来。棺木用料显然极为考究,木质紧密,漆色深沉,在冬日黯淡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幽冷的光泽,仿佛一头蛰伏在泥土中的黑色巨兽。

“套绳,起棺!”关震的声音依旧沉稳。

粗大的绳索熟练地套上棺椁,结实的杠子穿过绳套。十数名精选出来的壮汉分列两侧,齐声发力,“嘿”地一声,沉重的棺椁被缓缓抬离坑底,平稳地、一寸寸地提升,最终被安置在坟旁事先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那漆黑的棺木,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祥的谜团,横亘在所有人面前,散发着阴森冰冷的气息,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也压得一些人喘不过气。

牛成飞被兵士挟持着,此刻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停止了无用的哭嚎,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死死盯着那具棺材,身体如同打摆子般不住颤抖。管家牛禄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关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上前一步,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定格在面如死灰的牛禄和浑身僵直的牛成飞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开棺之前,本官再言一次。若有尸,验明正身,确系牛风,本官即刻依前言,向牛员外赔罪,并奏请陛下抚恤。若无尸……”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掠过牛禄瞬间收缩的瞳孔,和牛成飞猛然一颤的身体,“牛禄,牛成飞,你二人应该知道,这欺君罔上、混淆视听、扰乱刑名之罪,该当何论。”

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两名经验丰富、面色沉凝的仵作上前,他们手中拿着撬棍等工具。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们将工具楔入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缝隙。刺耳的“嘎吱——”声,伴随着棺材钉被强行起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坟地里异常清晰,一下下敲击在众人的心弦上。一颗,两颗……钉子被一根根起出。

终于,所有的连接都被解除。两名仵作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合力将沉重的棺盖缓缓向一侧推移。

棺盖与棺身摩擦,发出沉闷的“隆隆”声。一道缝隙逐渐扩大,最终,棺盖被完全推开,滑落在一旁的地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尸体腐败特有的恶臭、以及大量用来防腐和掩盖气味的香料味道的怪异气味,瞬间从棺内汹涌而出,如同有形之质,迅速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兵士和官员们忍不住脸色发白,纷纷掩鼻后退,人群中亦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仵作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探头向棺内望去。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全部聚焦于那敞开的、幽暗的棺椁内部——

一具身着华贵锦缎寿衣的青年男尸,静静地躺在铺着丝绸的棺木之中。

尸体的面部确实如牛成飞之前所言,腐烂得相当严重,五官早已模糊难辨,呈现出一种灰败、浮肿、甚至有些塌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认出其原本的样貌。然而,从尸体的身形骨架、头上梳理整齐但已失去光泽的发髻,以及那一身明显是富贵人家子弟才能穿戴的寿衣来看,确与外界所知的牛风生前特征大致相符。

潘一楠与王硕几乎是同时,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潘一楠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王硕那肥硕的脸上,紧抿的嘴角也几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丝。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如释重负,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关震面色沉凝,亲自上前几步,忍着那股浓烈的气味,仔细查验了片刻。他又示意两名仵作上前详细检查。仵作用准备好的工具和布帛,小心翼翼地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验,片刻后回报:“启禀大人,尸体确系青年男性,依据腐败程度推断,死亡时间约在四至五个月前,与牛风登记在册的‘病故’时间基本吻合。死因……因尸体高度腐烂,体表软组织大部损毁,暂无法明确判断有无内伤或中毒迹象,但骨格未见明显致命断裂痕迹。”

关震直起身,目光转向被兵士松开、此刻瘫坐在地上、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的牛成飞,语气刻意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安抚:“牛员外,看来……”

“不对!”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脸都烂没了,就能证明是牛风吗?谁知道这里面躺的是阿猫阿狗!”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线,顿时引爆了人群中压抑已久的怀疑情绪。

“就是,牛家有钱有势,找个替死鬼顶替他儿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说不定就是害了哪个无辜穷汉,塞进这棺材里充数!”

“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查清楚!”

议论声、质疑声、愤怒的呼喊声渐渐变大,汇聚成一股不满的声浪。百姓们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与不信任,显然,这具无法辨认面容的尸体,非但未能让他们信服,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让他们觉得官宦之家果然手眼通天,连皇帝派人开棺都能蒙混过关。场面并没有因为棺中有尸而平息,反而涌动起一股更加汹涌的暗流和愤懑。

关震眉头紧紧锁起,看着棺中那具安静躺卧、却带来更多疑问的无名尸首,又扫过群情激愤、几乎要冲破警卫线的百姓,以及眼神深处虽然惊惧稍减、却依旧藏着某种秘密的牛成飞,最后,他的目光与身旁戚睿涵那深邃而意味深长的目光对上。

戚睿涵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关大人,此事,恐难就此了结。这尸体,非是答案,而是另一个谜题的开端。”

关震缓缓点头,他何尝不知。这具躺在牛风棺椁中的、身份成谜的男尸,非但未能平息风波,反而将更深的迷雾,更加扑朔迷离的疑团,沉重地笼罩在了这寒风呼啸的冬日坟场之上。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沉声下令:“仵作详细记录尸格。将牛成飞、牛禄一并带回刑部,严加看管。其余人等,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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