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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缓缓浸染了兖州城外的荒野。官道像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伸向视线尽头。道旁,一家孤零零的茶馆挑起了一盏昏黄的灯笼,那灯笼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不住摇曳,晕开一圈圈脆弱的光晕,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涌来的黑暗吞噬。灯笼下,“清泉茶馆”四个褪色字迹依稀可辨,门扉半掩,透出些许暖光和低微的人语。

李自成与戚睿涵身着寻常商贾的棉袍,坐在茶馆最不起眼的角落。粗木桌子泛着油光,上面摆着两碗已然半凉的粗茶。从兖州府城快马加鞭出来已有大半日,人困马乏,在此歇脚本是常情,但两人心中却无半分闲适。米桂琦受贿一案,表面上人证物证俱全,邓林铮的审讯,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等人的供词,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几乎无懈可击。卷宗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试图将米桂琦的罪名牢牢钉死。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水底的暗礁,始终萦绕在戚睿涵的心头。他端起陶碗,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目光扫过茶馆内寥寥无几的客人。李自成坐在他对面,威严的面容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格外沉静,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眸底的锐光,泄露了他心底深处不易察觉的阴霾与疑虑。这位一手建立起大顺王朝的皇帝,经历过无数风浪,对官场倾轧、阴谋构陷有着本能的警觉。戚睿涵带来的现代思维和逻辑分析,结合李自成自身的经验,使得他们对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案件,产生了共同的疑问。

茶馆里确实人不多。除了他们,只有隔壁桌围坐着三个行商打扮的汉子,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的老农,独自蜷在另一张桌旁,满是皱纹的脸被岁月和风霜刻得沟壑纵横,一双粗糙如树皮的手紧紧捧着一个缺口的陶碗,仿佛在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交谈,关于行情,关于路途。但很快,话题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兖州城近日最轰动的事件。

一个年纪稍长的行商呷了口浑浊的粗茶,咂咂嘴,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惋惜,低声道:“听说了吗?京城来的那位米青天,被皇上亲自下旨拿下了!”

“哪个米青天?”他对面一个矮胖的同伴显然消息不太灵通,疑惑地问道。

“还有哪个?就是户部那位米桂琦米侍郎啊。前几日奉旨来查咱们兖州赈灾粮的那个年轻钦差。都说他刚正不阿,是个难得的清官,怎地就突然犯了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年长行商摇了摇头,叹息声在安静的茶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直沉默着的老农,这时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沉痛。他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愤懑,有无奈,更有一丝深藏的绝望。

“清官?”他几乎是哼出了这两个字,“在这兖州地界,清官难做啊。赵知府他们……哼,”他顿了顿,似乎有所顾忌,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那才是真正的坐地虎,盘根错节,手段通天。米大人年轻,性子直,不懂这里的弯弯绕绕,怕是着了他们的道。”

“可不是嘛,”先前那行商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我有个八竿子才打着的远房亲戚在府衙当差,偷偷跟我说,那米大人被打入大牢后,受了刑,却硬是咬紧牙关,死活不肯认罪。听说……听说昏过去好几次。反观赵知府他们,这几日可是得意得很呢。”他的话语像一阵阴风,吹得灯笼的光晕都晃了晃。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那丝愤懑更加明显,却又被更深的无奈压下:“陛下远在京城,日理万机,哪里知道这千里之外的兖州府,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地方上,还不是当官的说了算?他们说你是黑,你就是黑,说你是白,你才是白。指鹿为马的事情,古来有之啊。米大人这一倒,往后……往后谁还敢来兖州替咱们这些草民说句公道话?苦的,终究还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那沉重的绝望感却弥漫开来。

“陛下不是最恨贪官污吏吗?登基以来,处置了多少蠹虫。这次怎么……”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轻行商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老农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得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天高皇帝远呐……鞭长莫及。再说,这回听说证据确凿,白纸黑字,陛下又能如何?总不能凭空偏袒吧。只盼着……唉……”他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力的叹息,所有的希望和失望都湮灭在这声叹息里。

这些来自底层最真实、最朴素的议论,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像一根根冰冷尖锐的针,精准地刺入李自成的心口。他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粗陶茶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里面的残茶漾起一圈圈涟漪。

戚睿涵侧目看向皇帝,只见李自成面色依旧沉静如水,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怒意与深沉的疑虑却越来越浓,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那句通过特殊渠道听闻的、赵在武在私密场合放出的狂言——“在兖州地界我就是土皇帝”,此刻仿佛在这些百姓无奈而悲凉的叹息中,得到了最残酷、最真实的印证。这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民意的折射。

茶馆外,寒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茎,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灯笼摇晃得更加厉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

“睿涵,”良久,李自成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能听出的情绪波澜,“你怎么看?”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戚睿涵,那眼神似乎在说,他需要更缜密的分析来印证自己心中的判断。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整理着脑海中纷繁的线索。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话至关重要。“陛下,”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臣反复思量,始终觉得此事蹊跷之处甚多。”

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其一,动机不合常理。米桂琦若真贪财,为何在兖州期间,对赵在武等人送上的金银美人严词拒之门外?尤其是那名动江南的歌姬,他连面都未见便直接送回。若他早有贪念,以他钦差的身份,在兖州这块肥肉上,早就可以和赵在武他们沆瀣一气,上下其手,何必等到现在,又何必摆出那般清高的姿态?更可疑的是,他之前确实收受了一幅价值不菲的古画,但他转手就将画变卖,所得钱财分文未取,全部公开用于城东灾民的粥场和寒衣。此举若非真心为民,便是矫情掩饰。然而,若为掩饰,后续又为何如此轻易落入受贿的圈套?此乃矛盾一。”

李自成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其二,刑讯过程疑点重重。邓林铮上报,对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等关键从犯用了大刑,夹棍、鞭刑、烙铁,无所不用其极。然而,这几人的口供却如同铁板一块,纹丝不动,咬死原供。这本身就不合常理。寻常人,哪怕是经过训练的细作,在酷刑之下也难免心神动摇,供词出现细微偏差。而他们四人,口径一致得如同背书。反观米桂琦,邓林铮声称只用了‘轻刑’,仅是寻常问讯。可米桂琦入狱不过一日,我们安插的人便传出他数次受刑昏厥、伤痕累累的消息。这‘轻刑’只怕是邓林铮的欺君之词,其狠辣程度,恐怕远超想象。用刑轻重与犯人状态完全相反,此乃矛盾二。”

戚睿涵的目光再次扫过隔壁桌那唉声叹气的百姓,声音更沉:“其三,兖州官场生态。赵在武在此地盘踞多年,上下其手,喻兴伟、毕颙等人皆以其马首是瞻。若他们铁了心要构陷一个根基尚浅、缺乏地方支持的年轻钦差,联合起来制造伪证、统一口径,并非难事。其行事之嚣张,从民间风评和那句‘地头蛇’便可见一斑。”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戚睿涵语气凝重,“民心所向。陛下您也听到了,这些百姓,或许无知于朝堂律法,或许不明了案件细节,但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感受是最真实的。他们皆言米桂琦之冤,赵在武之恶。所谓‘天听自我民听’,民意向背,有时比卷宗上的白纸黑字更能反映真相。米桂琦在民间能有‘青天’之誉,绝非偶然。”

李自成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茶馆里短暂的安静,更凸显了寒风的呼啸。戚睿涵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敲打在他心上,将他最后的一丝犹豫彻底击碎。眼中那点阴霾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决然的、带着凛冽寒光的清明。

“啪!”李自成猛地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茶馆的宁静。“回兖州。”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立刻,马上!”

他的动作和话语中的决绝,让隔壁桌的行商和老农都愕然望来。李自成却浑不在意,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厚重的棉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戚睿涵立刻起身跟上,心知皇帝已然动了真怒,一场风暴即将席卷兖州府。

与此同时,兖州府大牢深处。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完全隔绝了阳光与生气。阴暗,潮湿,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缓缓滑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是血腥气、霉腐味、便溺的骚臭以及某种绝望气息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只有墙壁上零星插着的火把,投下跳跃不定、昏黄黯淡的光影,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更映照出牢笼栅栏上斑驳的污迹、地上散乱的稻草,以及挂在刑架上那些形态各异、带着暗沉血色的刑具的可怖轮廓。

米桂琦就被粗重的铁链锁在这样一个刑架上。他身上那件原本代表身份与尊严的官袍,早已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变成了一缕缕浸透鲜血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一道道鞭痕纵横交错,皮肉外翻,有些深可见骨。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染红了残破的衣衫,又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慢慢凝固,结成暗紫色、触目惊心的血痂。他低垂着头,散乱污浊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那微微起伏的、极其艰难的胸膛,证明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里,生命之火尚未完全熄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牢门外传来铁锁链滑动的“哗啦”声,紧接着,厚重的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略显臃肿的身影踱着方步走了进来,正是兖州知府赵在武。他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的同知喻兴伟和通判毕颙。

赵在武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他走到刑架前,像是欣赏一件精心打造的战利品,上下打量着米桂琦的惨状。牢房里污浊的空气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兴致。

“米大人,这兖州府的牢饭,滋味如何啊?”赵在武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嘲弄,在空旷而压抑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比起京城玉馔堂的珍馐,怕是别有一番风味吧。”

米桂琦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头。散乱发丝间,露出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干裂的嘴唇上布满了血口子。然而,与这虚弱躯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尽管布满了血丝,尽管因为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眼底深处,却依然燃烧着两簇不屈的火焰,清澈而坚定。他积蓄了一点唾沫,奋力啐出,却只带出一缕血丝,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又字字清晰:“赵……在武……你构陷忠良,贪赃枉法……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赵在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得意而张扬的大笑,笑声在石壁间碰撞回响,“不得好死?米桂琦,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站都站不稳,喘气都费劲,像条快咽气的野狗。你告诉我,是谁不得好死?”他凑近几步,几乎贴到米桂琦的脸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极致的嘲讽与赤裸裸的威胁,“你以为你是谁?海瑞?包拯?名垂青史?呵,你以为有陛下在京城给你撑腰,你就能扳倒我赵在武?就能清丈这兖州的田地,查清那赈灾的粮款?”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寒意:“告诉你,在这兖州地界,我才是地头蛇。盘根错节,你想象不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想跟我斗?你还嫩了点。从你不知天高地厚,踏入兖州,想要查账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这个下场!你以为你的钦差身份是护身符?在这里,它就是你的催命符!”

米桂琦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他牙关紧咬,不再浪费力气言语。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但心中的悲愤与无力感更甚。他恨这些国之蛀虫,恨他们肆无忌惮地盘剥本就困苦的百姓,恨他们颠倒黑白,玩弄律法,更恨自己未能完成圣命,查明真相,反而身陷囹圄,使朝廷蒙羞,使君父担忧。

“怎么?不服气?还是没力气说话了?”赵在武见他不语,伸出手,用指尖轻蔑地拍了拍米桂琦那沾着血污和冷汗的脸颊,动作充满了侮辱性,“没关系,等你在那份认罪状上画了押,钉死了罪名,你的家产会被抄没,你那远在故乡的父母亲人,也要受你这罪臣的牵连。这就是你跟我赵在武作对的下场,这就是你不识时务的代价!”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喻兴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连官帽都歪到了一边,他气急败坏,声音都变了调,尖声喊道:“府尊,府尊,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又回来了,仪仗已经到府衙门外了!”

“什么?”赵在武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冰冻一般,随即碎裂开来,得意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和难以置信,“怎么会……他明明已经起驾回京了。消息确认了吗?”他猛地扭头看向刑架上的米桂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杀机,但事出突然,他强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对喻兴伟喝道,“慌什么?证据‘确凿’,邓林铮邓大人也是我们的人,陛下回来又能如何?还能凭空翻案不成!走,随我去接驾!”

他最后狠狠瞪了米桂琦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未尽的威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面色同样苍白的喻兴伟和毕颙,匆匆离去。沉重的牢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落锁声沉闷而清晰。

牢房里重新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宁静,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以及米桂琦越来越粗重、却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喘息声。皇帝去而复返!这个消息,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透进的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悄然照进了米桂琦几乎被绝望填满的心田。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希望,如同石缝中的草芽,艰难地探出头来。他闭上眼,积攒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

兖州府衙大堂,此刻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牛油蜡烛在鎏金烛台上燃烧,将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照得清清楚楚,也将堂下每一个人的表情照得无所遁形。

李自成高坐于公案之后,面色阴沉如水,周身散发着一股凛冽的寒气,让整个大堂的气温都仿佛降低了许多。戚睿涵按剑立于皇帝身侧,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着堂下跪伏的一众兖州官员,眼神冰冷,不带丝毫感情。大堂内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侍立两旁的衙役们也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压力,个个屏息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赵在武、喻兴伟、毕颙等人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起。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堂上那两道冰冷目光的审视,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大理寺少卿邓林铮站在一旁,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寂静。令人难堪的寂静持续了许久,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哔剥声。

终于,李自成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威严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众人的心鼓上:“邓林铮。”

邓林铮浑身一激灵,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在。”

“朕问你,”李自成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刺邓林铮,“你是如何审讯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四人的?”他特意点出了这四个关键“人证”的名字。

邓林铮心头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躬身答道:“回禀陛下,对此四名要犯,臣……臣恐其狡诈,不肯实言,故而……故而用了大刑,以期撬开其口。但他们……他们咬死原供,拒不改口,甚是顽固。”

“大刑?”李自成微微挑眉,语气平淡,却蕴含着风暴,“何种大刑?细细奏来。”

邓林铮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擦拭,低着头,声音愈发干涩:“是……是夹棍、鞭刑、还有……还有烙铁、老虎凳……诸般刑具,皆已用过。”

“哦?”李自成拖长了语调,目光转向大堂门口。这时,两名身着宫廷侍卫服饰的壮硕汉子,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步入大堂。

当这个身影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堂上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正是米桂琦。

他几乎已经无法独立行走,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两名侍卫身上。那身破烂的官袍勉强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烫伤的焦黑印记以及大片大片的青紫淤伤,有些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水。他脸上毫无人色,嘴唇干裂灰白,眼神涣散,只有偶尔凝聚起的一点光芒,显示着他尚存的意识。他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惨状令人触目惊心。与旁边虽然跪着却衣着光鲜、仅仅略显狼狈的毕颙等人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鲜明对比。

李自成的目光从米桂琦身上缓缓移回到邓林铮脸上,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相互撞击,带着刺骨的寒意:“那对米桂琦,你又用了何种刑罚?”

邓林铮不敢去看米桂琦那凄惨的模样,只觉得那道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他深深地低下头,声音艰涩无比,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回……回陛下,米桂琦……他毕竟是朝廷钦差,代表天威,臣……臣未敢擅用重刑,只是……只是寻常问讯,略加……略加薄惩,以儆效尤。”

“略加薄惩?”李自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猛地一掌拍在公案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米桂琦入狱不足一日,便已伤痕累累,昏迷数次,性命垂危。你这‘薄惩’,倒是比夹棍烙铁、老虎凳更为厉害。邓林铮,你当朕是三岁稚童,可以随意欺瞒吗?”

邓林铮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如同筛糠般抖动起来:“陛下明鉴,陛下息怒!或……或许是米桂琦身为文官,体质文弱,受不得刑……故而……故而反应剧烈了些……”

“受不得刑?”戚睿涵适时上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射邓林铮,厉声质问道,“邓大人,毕颙、封博能等人,皆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之辈,受了你口中所谓的‘大刑’,夹棍、烙铁加身,却为何不见丝毫伤痕?行动自如,口供更是如同铁板一块,纹丝不动。而米桂琦年轻力壮,平日习武强身,反而在你‘薄惩’之下,几近丧命,伤痕遍体。这道理,这逻辑,说到天边,可有谁能信?你分明是徇私枉法,刑讯逼供,对米桂琦滥施酷刑,对毕颙等人则虚张声势,演戏欺君!”

戚睿涵的质问,句句如刀,直指要害,将邓林铮的谎言剥得体无完肤。

李自成不再看瘫软在地的邓林铮,那冰冷如刀的目光转而射向伏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的赵在武:“赵在武!”

赵在武浑身剧震,如同被雷击中一般。

“有人向朕汇报,”李自成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方才在大牢之中,对米桂琦说过什么?‘在兖州地界,我才是地头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赵知府,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口气!这兖州,究竟是我大顺的兖州,还是你赵在武的私家王国!”

赵在武面如死灰,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牢中得意忘形之下的狂言,竟然这么快,如此清晰地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在青砖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陛下,臣……臣有罪,臣一时狂悖,胡言乱语,罪该万死!臣只是……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但……但米桂琦受贿之事,证据确凿,银票、账册、人证俱在,绝非臣构陷啊陛下!”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将话题拉回“证据”。

“证据?”李自成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怒意,“那些来路不明的银票?顾秀品那漏洞百出的指认?还是你赵在武,和你手下这群在你‘地头蛇’淫威下,‘铁骨铮铮’,连大刑都撬不开嘴的属官?”他猛地再次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邓林铮!”

邓林铮早已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自成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最后的通牒,“你是如何与赵在武勾结,收受他多少贿赂,如何合伙构陷米桂琦的?给朕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朕现在就让你尝尝,你口中那些‘大刑’,究竟是何等滋味。让你亲身试试,是夹棍厉害,还是你的骨头硬!”

皇帝的威严,戚睿涵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赵在武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尤其是李自成竟然连他曾经收受贿赂的事情都似乎一清二楚……这一切,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邓林铮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他以为皇帝早已掌握了一切,再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极其痛苦。

“臣招,臣招!陛下,臣罪该万死,臣全都招!”邓林铮崩溃了,他瘫软在地,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声音断断续续,却将罪行和盘托出,“是一年前……赵在武找到臣,送了臣……送了臣百两黄金,还有一批来自南洋的宝石……让臣在朝中,在合适的时候,为他……为他行些方便,多说好话……此次米桂琦案发,他……他又派人秘密联络臣,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让臣在审讯时……偏向于他,对毕颙等人用刑只需做做样子,走个过场,对米桂琦则……则要让他认罪,必要时……可以用些手段……臣……臣一时鬼迷心窍,利令智昏,罪该万死啊陛下!”他一边哭诉,一边用力磕头,额头上已是血肉模糊。

赵在武闻言,眼前猛地一黑,气血上涌,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他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嘶声喊道:“邓林铮,你……你血口喷人!陛下,他诬陷臣,臣没有……”

“够了!”李自成怒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打断了赵在武无力的辩白,“赵在武,事到如今,铁证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真相,在这一刻,已然大白于天下。

李自成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即下令:“戚睿涵!”

“臣在!”戚睿涵肃然躬身。

“朕命你亲自带人,持朕手谕,即刻查封赵在武、喻兴伟、毕颙等一干涉案人员的府邸、书房、私宅。依据邓林铮供词及此前线索,给朕彻底地搜。所有赃银赃物,往来密信,账册文书,一律起获,不得有误!”

“臣领旨!”戚睿涵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点齐早已准备就绪的皇帝亲军侍卫,如虎狼般扑出府衙,分头行动。

接下来的搜查,雷厉风行,成果惊人。

在赵在武府邸书房暗格中,起获了尚未转移的大量金银元宝,成色极佳的首饰珠宝,以及众多珍贵的古玩字画。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他与其他官员、地方豪绅往来的密信,其中清晰记录了如何分赃、如何应对朝廷巡查、以及此次如何密谋构陷米桂琦的详细计划。在喻兴伟、毕颙等人的家中,同样搜出了价值不菲的赃银和记录着历年贪墨数额的私密账册。富商顾秀品家中,则找到了其与赵在武资金往来的凭证,以及他被迫作伪证,指认米桂琦收受银票的证词底稿。

铁证如山,堆积在府衙大堂之上,银光耀眼,书信累累,令人触目惊心。赵在武、喻兴伟、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等人面如死灰,瘫倒在地,再也无力辩驳。

经连夜突审和账册核对,案情彻底清晰:赵在武、喻兴伟、毕颙等人在兖州任职期间,长期朋比为奸,结党营私,大肆盘剥百姓,侵吞国家税银,中饱私囊。尤其每逢天灾,朝廷下拨的用于救命的赈灾钱粮,竟被他们层层克扣,高达九成九以上。历年所贪墨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初步估算,折合白银竟超过五十万两,黄金亦有近万两之巨。其行径之恶劣,贪欲之滔天,手段之残忍,简直令人发指。米桂琦奉旨查案期间,他们先是试图以重金、美人、名画利诱,被严词拒绝后,唯恐罪行暴露,便精心策划了这起栽赃陷害的毒计,企图将这位年轻的清官置于死地。

数日后,兖州府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得到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李自成亲自坐镇监刑,以示对此案的了结和对吏治清明的决心。身边司礼太监展开黄绢,运足中气,高声宣读最终判决:

“经查,原兖州知府赵在武、同知喻兴伟、通判毕颙,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皇恩,反而贪墨国帑,盘剥百姓,数额特别巨大,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更兼勾结朝臣,构陷忠良,企图蒙蔽圣听,罪加一等。三人着即凌迟处死,夷三族。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原大理寺少卿邓林铮,身为执法之臣,却执法犯法,受贿徇私,参与构陷忠良,罪不容诛。着即斩立决,全家流放三千里!”

“原峄县县令封博能、县丞郝安夫、富商顾秀品,附逆为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着即斩首示众,家产抄没!”

“米桂琦忠贞体国,廉洁奉公,受诬下狱,身心受损,特赏赐宫内珍药,白银五百两,京郊田庄两处,着其安心养伤,伤愈之后,另有重用!”

判决宣读完毕,台下先是陷入了一片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沉默,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饱受赵在武等人盘剥、家破人亡的灾民,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地,朝着堂上的皇帝叩拜不止,高呼“皇上圣明!”“青天有眼!”之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赵在武、邓林铮等人面无人色,魂魄早已飞散,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无情地拖了下去,等待他们的将是律法的严惩。

米桂琦在好友、也被调入兖州协助办案的鲁元浑的搀扶下,站在堂下,听着这公正的判决,看着眼前万民欢腾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挣扎着想要向堂上的李自成叩谢恩典。李自成远远看见了,温和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安心静养。

李自成看着台下激动万分、如同过节般的民众,又看看身旁虽然连日劳累却眼神清亮、充满担当的戚睿涵,再看向那虽然伤痕累累、虚弱不堪却终于挺直了脊梁、眼中重燃光彩的米桂琦,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这一次的兖州之行,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洗礼,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吏治清明的艰难与重要,官场积弊的深重与顽固,也让他看到了如米桂琦、戚睿涵这般年轻臣子的赤诚、才干与不屈的担当。这让他欣慰,也让他感到肩上责任的重大。

初冬的寒风依旧凛冽,呼啸着掠过广场,卷起地上的尘土。但笼罩在兖州上空多日的那片令人窒息的乌云,似乎终于被这股由皇帝亲手掀起的正义风暴吹散了一些,露出了其后些许湛蓝的天空和稀薄的阳光。

然而,李自成和戚睿涵都清楚地明白,这仅仅是一场局部的、 albeit 酣畅淋漓的胜利。大顺王朝广袤的疆土之下,官场沉疴已久,积弊丛生,不知还有多少类似赵在武这样的“坐地虎”,在更隐蔽的角落里蛰伏着,继续侵蚀着国家的根基,荼毒着黎民百姓。肃清吏治,整顿官场,这条路依然漫长而艰巨,任重而道远。

戚睿涵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尚未完全放晴的天空,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至少,这一次,在这兖州城,正义虽然来得惊险,终究没有缺席。他转向身旁虚弱的米桂琦,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他另一只胳膊,与鲁元浑一起搀着他,低声道:“米兄,坚持住,一切都过去了。好好养伤,朝廷,百姓,还需要你。”

米桂琦转过头,看着戚睿涵,又看了看鲁元浑,最后目光望向堂上那威严而疲惫的皇帝身影,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沉冤得雪的欣慰,更有对未来的期许与坚定。

寒风依旧,但人心,已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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