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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四月,本该是万物复苏、春耕繁忙的时节,山东青州地界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生机。去岁那场敷衍了事的冬雪,未能浸润干渴的土地,今春更是吝啬得滴雨未落。目光所及,并非预想中的葱绿,而是一片令人心季的枯黄与龟裂。

大地张着无数干涸的嘴巴,贪婪地仰望着同样灰白无云的天空,原本应挺拔翠绿的禾苗,如今像被抽去了魂魄,无力地耷拉着,蜷缩在田垄间,稍一触碰便会化作齑粉。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大旱灾,如同一位冷酷的暴君,无情地席卷了这片土地,抽走了河流,烤焦了原野,也抽空了百姓眼中的希望。

更雪上加霜的是,那维系着无数人性命的朝廷赈灾粮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迟迟未能足额飘落到这片焦土之上。官道两旁,流离失所者日众,他们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前方,寻找着一丝渺茫的生机。哀鸣之声并非刻意响亮,却如同背景般弥漫在干燥的空气里,更添几分沉重。

而令人心惊的是,连驻防青州的官兵粮饷也出现了短缺,部分营区的兵士已与城外灾民一般,陷入了饥馑的边缘。军心不再如铁板一块,怨言在私下里滋生、流淌,甚至已发生了数起为争抢口粮而引发的小规模骚乱。军民同困,饥饿与绝望交织,整个青州的局势,犹如一堆被烈日曝晒了许久的干燥柴薪,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燃起吞噬一切的燎原之火。

青州的急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穿越千山万水,最终被递到了永昌皇帝李自成的御案前。早朝的钟鼓声余韵未绝,宽阔的大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丹墀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自成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沉凝如水。他手中握着那份来自青州的紧急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臣子们,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寂静无声,连官员们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众卿家。”良久,李自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青州急报。去岁至今,大旱连绵,滴雨未降,土地龟裂,禾苗尽枯。然,朝廷拨发的赈灾粮饷,迟迟未能足额发放至灾民手中,致使流离失所者日众,哀鸿遍野。”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更甚者,连驻防青州官兵之粮饷,亦出现短缺,部分营区已与灾民同困于饥馑,军心浮动,怨声渐起,乃至滋生骚乱。”

他将手中的急报轻轻放在御案上,动作看似随意,却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兖州之弊,方除未久,尸骨未寒。而今青州又生此等乱象,军民交困,局势危如累卵。朕心甚忧,寝食难安。”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必须即刻派遣得力钦差,前往青州查办,安抚军民,彻查贪腐,以安地方!绝不容许兖州旧事重演,绝不容许我大顺子民,再受此等煎熬!”

内阁首辅李岩应声出列,他须发已见斑白,但眼神依旧锐利,躬身奏道:“陛下圣明。青州情况复杂,非比寻常。灾情、民怨、兵困,乃至吏治,诸事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干练能臣,不可胜任此重担。需得一位既得陛下信任,明察秋毫,又能体恤民情,且刚正不阿、不畏权势之人前往,方能拨乱反正,稳定大局。”

李自成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他的视线在几位重臣脸上略有停留,最终,定格在了站在文官队列中后部的户部左侍郎米桂琦身上。这位年轻的回族官员,面容尚带几分书卷气,但眉宇间已沉淀下兖州风波带来的沉稳与坚毅。因在兖州案中虽遭奸人构陷,身陷囹圄,却始终坚守操守,不肯同流合污,其清廉与坚韧,已深得帝心。

“米桂琦。”李自成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年轻官员。

“臣在。”米桂琦几乎是本能地应声出列,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恭敬。他挺直的脊梁和清亮的眼神,在这略显沉闷的大殿中,仿佛一股清泉。

“青州之局,危殆复杂。朕命你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剑,全权处理青州旱灾及赈济事宜,查办贪墨,整肃吏治,安抚军民,稳定军心。望你勿负朕望,解青州倒悬之急,还百姓一片青天。”李自成的话语字字千钧,落在米桂琦肩上,也落在所有朝臣耳中。

“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查明原委,安抚军民,不负陛下重托!”米桂琦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前路的艰险,父亲的担忧,他都清楚,但此刻,他心中充盈更多的是责任与使命。

然而,站在武官队列中的海晏伯米喇印,在听到儿子名字被点出的那一刻,心头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勐地抬头,望向龙椅上那位威严的帝王,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儿子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他深知官场之险恶,尤甚于战场明刀明枪。青州知府卫曼福,此人他早有耳闻,当年在京为官,官至礼部郎中,亦是风流人物,后因贪腐被黜,本应永无起复之日,却不知动用了何种关系,施展了何种手段,竟能于地方复起,而且据说政绩还颇为斐然,深得部分上官赏识。此人心机之深沉,手段之老辣,绝非兖州那个只会横征暴敛的赵在武可比。

米喇印忧心忡忡,自己这个儿子,年纪尚轻,官场阅历尚浅,兖州一案已是九死一生,全靠陛下圣明烛照才得以脱身,如今再入这虎狼环伺之地,面对卫曼福这等翻云覆雨的角色,他实在放心不下,一颗心如同悬在了半空。

散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大殿。米喇印顾不上官场礼仪,几乎是踩着前面同僚的脚跟,匆匆追上了正欲赶往户部调阅青州相关文卷的米桂琦。

“琦儿!”米喇印在廊柱下拉住儿子的衣袖,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担忧,“青州之行,凶险异常。你……你能否寻个机会,向陛下陈情,言明其中利害,请陛下另择经验更为丰富、资历更老的贤能前往?”

米桂琦停下脚步,看着父亲因常年戎马而显得沧桑、此刻更添焦灼的面容,以及那鬓角不知何时增添的更多白发,心中了然,泛起一阵酸楚,但他很快压了下去,语气平和却坚定:“父亲是担心那卫曼福?”

“正是此人。”米喇印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此人非同小可,乃官场积年之狐。他当年在京中犯事,据说证据确凿,却能在那等风口浪尖之上全身而退,仅得削职。蛰伏数年,竟又能重返官场,且官声颇佳,俨然一副浪子回头、勤政爱民的模样。这等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是赵在武那般蠢钝暴戾之辈可比?你前番在兖州,已是得罪了许多背后之人,此次再去青州,直指卫曼福这等角色,怕是步步荆棘,处处杀机啊!”米喇印的话语中充满了父亲的焦虑和对官场黑暗的深刻认知。

米桂琦反手握住父亲粗糙温暖的大手,感受到那微微的颤抖,他心中感动,语气却愈发沉稳:“父亲,您的担忧,孩儿明白。但正因卫曼福非比寻常,背景复杂,陛下才更需要一个信得过、且与青州本地瓜葛较少的人去查明真相。兖州之事,孩儿问心无愧,也更知陛下圣明,不会任由宵小构陷忠良。身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因惧前途艰险而畏缩不前?”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宫墙之外,仿佛已看到了那片焦渴的土地,“况且,父亲,青州灾民嗷嗷待哺,官兵亦在困苦之中挣扎,早一日查明粮饷短缺之缘由,便能早一日解救黎民于水火,早一日稳定动摇之军心。此事,关乎万千性命,关乎朝廷安稳,孩儿……义不容辞。”

米喇印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那是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理想,也是经过磨难淬炼后愈发闪耀的责任与担当。他深知儿子心意已决,自己再多的劝慰也只是徒增其烦扰,只得化作一声长叹,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骄傲:“也罢,也罢……你既决心已定,为父不再多言。只是此行……务必万分小心,事事务求稳妥,多方查证,切莫轻信他人之言,尤其是那卫曼福。其言愈是恳切,其行愈是清廉,你便愈要警惕!”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米桂琦躬身,向父亲行了一个大礼,“父亲在京,亦请保重身体。”

望着儿子那逐渐远去的、虽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坚定的背影,米喇印伫立在朱红的廊柱下,久久未曾移动。初夏的风穿过宫巷,带来一丝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牵挂。他只能默默向真主祈祷,愿这次青州之行,能化险为夷,愿儿子能凭借智慧与正气,闯过这又一重难关。

乾清宫内,李自成刚刚更下朝服,便有内侍低声禀报了海晏伯米喇印在殿外求见后又悄然离去的事情。李自成并未命人宣召,只是对侍立在旁、如今已身居要职的戚睿涵略显感慨地说道:“米爱卿舐犊情深,朕岂能不知。他担心桂琦年轻,不是卫曼福那等官场老吏的对手。”

戚睿涵如今气度更为沉凝,闻言微微欠身:“海晏伯爱子心切,乃是人之常情。米侍郎年少英才,锐气正盛,根骨正直,确是良材美质。”

李自成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木,目光深邃:“玉不琢,不成器。米桂琦乃可造之材,正需此等磨难砥砺,方能成为真正堪当大任的国之栋梁。兖州之事,是他的一劫,亦是他的一课。青州之局,看似凶险,何尝不是他更进一步之机?朕相信,他能挺过来,也能办好这趟差事。若连一个卫曼福都应付不了,将来又如何替朕分忧,治理这万里江山。”

戚睿涵点头称是:“陛下用心良苦。米侍郎经兖州一事,已沉稳不少,此次青州之行,若能勘破迷局,必将更为老成持重。只是那卫曼福,确如海晏伯所言,非易与之辈,善于伪装,工于心计。”

李自成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帝王的自信与考验:“水愈深,才愈能见真章。浊浪排空,方显弄潮儿本色。且看米桂琦此番,能否勘破这青州迷局,将这潭浑水,搅个清澈分明吧。”

数日后,米桂琦带着陛下的殷殷期望与父亲的千般嘱托,离开了北京城。他的队伍精简干练,除了两名得力助手——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查账的户部主事鲁元浑,以及勇武机警、曾在军中任职、负责护卫与探查的刑部司狱王茂祝之外,便只有一队由大内侍卫和京营中挑选出的精干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一路向东,马蹄踏起阵阵烟尘,直奔青州而去。

越接近青州地界,沿途的景象便越发凄惨,触目惊心。官道两旁,原本应是肥沃的农田,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龟裂的土块,裂缝纵横交错,深不见底,如同大地绝望的呐喊。枯死的禾苗成片地倒伏着,在干热的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哭泣般的摩擦声。偶尔能看到几条几乎断流的河床,河底淤泥皲裂,只剩下浑浊的小水洼,成了附近人畜唯一的水源。

衣衫褴褛的灾民,如同被遗弃的蝼蚁,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走在官道两旁。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不到丝毫生气,只是本能地向着传闻中可能有赈济的地方移动。孩子们瘦弱的哭喊声有气无力,很快便被干热的风吹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由饥饿、疾病和绝望混合而成的气息。

他们路过几个由官府设立的粥棚,那里排着长得望不见头的队伍。棚里冒出的热气稀薄无力,远远便能闻到那几乎算不上米香的、寡澹的气味。排队的人们安静得可怕,只有碗快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因虚弱而发出的呻吟。维持秩序的衙役也显得无精打采,眼神中带着同样的疲惫。

进入青州城,城内的景象并未比城外好上多少。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两旁的店铺十有七八都关门歇业,门板上落满了灰尘。仅有的几家开着的铺子,也多是售卖些简陋的日用杂物,门可罗雀。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萧条氛围之中,连犬吠鸡鸣都显得稀落。就连守城的兵士,虽然依旧持械站立,保持着基本的军容,但那身破旧褪色的号衣,以及他们瘦削脸颊上深陷的眼窝,都无声地诉说着他们同样面临的困境。米桂琦注意到,一些兵士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神中除了疲惫,还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与不满。

米桂琦一行人没有停留,直接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知府衙门。衙门口的石狮子蒙着厚厚的尘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通报之后,并未等待太久,便见知府卫曼福带着同知、通判等一众属官,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

这卫曼福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略显黝黑,似乎常在外奔波。他的眼神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谦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角处已有些磨损的官袍,整体给人一种朴素、甚至有些落魄的感觉。然而,米桂琦的目光一凝,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卫曼福官袍之下,在他步履移动之间,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之声。他的脚步看似平稳,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步履之间似有不易察觉的凝滞与不便,那声音和姿态,竟像是……在脚踝处戴了刑具?

这个发现让米桂琦心中勐地一动,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钦差大臣应有的平静与威严。

“下官青州知府卫曼福,率青州府衙全体属官,恭迎钦差大人!”卫曼福走到近前,率先躬身行礼,态度谦恭到了极致,声音平和温润,没有丝毫封疆大吏常见的倨傲之态。他身后的属官们也纷纷跟着躬身,气氛显得格外肃穆。

“卫大人不必多礼,诸位请起。”米桂琦虚抬了一下手,目光看似随意,却再次扫过卫曼福的脚踝,那隐藏在官袍下的秘密,如同一个无声的疑问,悬在了他的心头。

卫曼福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米桂琦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他直起身,脸上非但没有尴尬或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混合着苦涩与坦然的复杂笑意,他并未试图掩饰或回避,反而主动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解释道:“让钦差大人见笑了。此……此乃下官自戴之镣铐,用以时刻警醒自身,不忘前耻。”

此言一出,不仅米桂琦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连他身后的鲁元浑和王茂祝也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自戴刑具?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米桂琦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问道:“哦?卫大人这是何意?本官愿闻其详。”

卫曼福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真切的沉重与悔恨。他伸手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此事说来话长,更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钦差大人一路风尘劳顿,想必已是人困马乏,还请先入内歇息,奉些粗茶,容下官稍后细细禀明。”

进入府衙,内部的陈设也与卫曼福的衣着一般,显得颇为简朴,甚至有些寒酸。公堂之上的匾额漆色暗澹,桌椅案牍都看得出是用了多年的旧物,擦拭得倒是干净,却难掩岁月的痕迹。并未如兖州那般直接设下丰盛宴席,卫曼福只是命人奉上清茶。那茶叶确实是普通货色,冲泡出来汤色清澈见底,只有几片孤零零的茶叶沉在杯底,茶香澹薄。

接着,几名衙役端上来几个木质食盘,上面摆放的食物更是简单得令人咋舌——几个看得出是由杂粮混合制成的饼子,颜色暗沉,质地粗糙;一碟清炒的野菜,油星罕见;一碟老豆腐,看起来寡白无味;还有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菜。这便是青州知府为迎接钦差大臣准备的接风宴。

“青州大旱,民生维艰,府库亦捉襟见肘,税赋难征,朝廷赈济未至,下官……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曼福面带深深的愧色,语气沉重地说道,“故此,下官不敢,亦不能铺张浪费,只能以此粗茶澹饭,聊表寸心,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如此怠慢,实在是罪过,还望大人海涵。”

这番做派,与兖州赵在武等人表面迎合、暗中奢靡的套路截然不同。眼前这清茶,这粗粮饼,这寡澹的菜肴,以及卫曼福脚上那若隐若现的镣铐,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连见多识广的鲁元浑和王茂祝,此刻心中也不禁泛起了滴咕,对这位卫知府的观感复杂起来。

米桂琦没有说话,他伸手拿起一个粗粮饼,入手感觉坚硬粗糙。他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饼子确实难以下咽,带着明显的糠麸感和杂粮的土腥气,但他细细品味,却能感受到粮食本身最原始的味道。他又看了看桌上那几碟简单到极致的菜蔬,目光最后落回到卫曼福那带着恳切与羞愧的脸上。

“卫大人与民同苦,身体力行,何来怠慢之说。”米桂琦放下饼子,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如今青州灾情如火,生灵涂炭,正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如此安排,恰如其分,甚好。”他端起那杯清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微涩,却也能解渴。

见米桂琦并未因这过于简陋的接待而露出丝毫不满或鄙夷之色,卫曼福似乎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他这才重新拾起之前的话题,眼神望向厅堂一角虚空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陷入了不愿触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回忆之中。

“方才大人问及下官这脚镣……”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平复情绪,“唉,实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是此生难以洗刷之耻辱,时刻啃噬我心。”

他端起那粗瓷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目光变得幽远:“约莫是五六年前,下官尚在京城礼部任职,身为郎中,虽品阶不高,亦掌些许权柄,那时……唉,那时也曾年少得意,意气风发,沉醉于官场浮华,迷失了本心。”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追悔莫及的情绪。

“可惜,利令智昏,未能守住为官者的底线,心存侥幸……收了某地方豪强为谋取非法好处而行的贿赂,并……并利用职权,为其强行圈占了京郊数十户农民的祖传田地。”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明显的痛苦,“那些农户,皆是老实巴交的百姓,世代耕种于此,视土地为性命。失了土地,便如无根之浮萍,断了生计之源……他们哭告无门,最终……最终大多流离失所,甚至……甚至有几户,不堪打击,家破人亡……”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惨状依旧历历在目,铁镣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后来,东窗事发,陛下震怒。念在下官昔日曾于国有微末之功,且涉案金额并非巨大到无法挽回,加之……或有其他缘由,陛下法外开恩,未处以极刑,只是将下官削职为民,责令退还全部赃款,并……并亲自去向那些受害的农户登门道歉,体察民情之艰,感受切肤之痛。”

“那段时间,下官流落民间,真正见识到了底层百姓是何等不易,一饭一食,皆是血汗。也……也深刻体会到了,当年因我一己之私念、一时之贪欲,而造下的孽债,是何等沉重,何等难以偿还。每每思之,痛彻心扉,夜不能寐。”卫曼福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鼻音,不似作伪。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脚,那铁镣再次发出令人心季的声响。

“后来,或许是陛下见下官确有悔改之心,且在地方劝课农桑,引导流民复业,略有些微末政绩,便重新开恩,提拔下官为即墨县令。自那时起,下官便自戴此镣。”他指了指自己的脚踝,语气变得决然,“以此物,时刻提醒自己,昔日是如何因一时贪念,利令智昏,铸下大错,连累无数无辜百姓家破人亡。为官者,手中权柄,重若千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害人害己。自此,下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处理政务,无一敢不尽心竭力,对待百姓,无一敢不体恤怜悯。幸得皇恩浩荡,同僚扶持,百姓宽容,下官方能累积微功,后升至这青州知府任上。”

他转过头,目光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般的真诚,看向米桂琦:“两个月前,兖州知府赵在武,正因贪欲熏心,盘剥百姓,最终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下官每每思及,皆冷汗涔涔,夜半惊坐起。这脚上镣铐虽重,却重不过心中的枷锁;步履虽艰,却能让我行得安稳,睡得片刻踏实。在下,是万万不敢,也绝不能,步那赵在武之后尘啊。此次青州大旱,下官殚精竭虑,多方筹措,只恨能力有限,未能阻止灾情蔓延,致使百姓受苦,官兵受累,此亦下官之罪也。还请钦差大人明察!”

一番长篇剖白,情真意切,悔恨交加,结合眼前这清苦至极的接风宴和卫曼福脚上那刺眼的、自戴的镣铐,确实构筑起了一道极具说服力的防线。就连原本心存极大疑虑的鲁元浑和王茂祝,此刻眉头也微微蹙起,心中原有的判断开始动摇。若这一切皆是演戏,那这卫曼福的演技,也未免太过精湛,太过投入了。

米桂琦凝视着卫曼福,对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沉痛、追悔,以及那份看似发自内心的警醒与自律,与他事先基于父亲警告和兖州经验所预想的、那种狡诈阴险的贪官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偏差。他想起了父亲凝重担忧的面容,想起了陛下那深不可测、充满期待的目光,更想起了沿途所见灾民那麻木绝望的眼神和官兵们隐含躁动的面容。

他沉默了片刻,厅堂内只有众人细微的呼吸声和那铁镣偶尔传来的、象征性的轻响。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既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基于眼前景象的初步判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卫大人能深刻反省昔日过错,并以如此决绝之法时刻警醒自身,克己奉公,实属不易。”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钦差的职责与压力:“如今青州大旱,百姓困苦,军心浮动,正需卫大人这般‘如履薄冰’之心,‘战战兢兢’之态,与朝廷同心协力,共克时艰。本官奉旨前来,首要之务,便是厘清赈灾粮饷发放迟缓、军资短缺之具体缘由,查明其中是否存在玩忽职守、中饱私囊之情弊,并即刻督导有效赈济,安抚灾民,稳定军心。此乃当务之急。”

他目光扫过卫曼福及其身后的属官,语气加重了几分:“还望卫大人及诸位同僚,能鼎力相助,务必尽快将青州府近年来,尤其是去岁至今的各项财政收支、粮仓储备、赈济发放明细、军饷拨付记录等所有相关账目、文书,整理齐全,以备本官随时核查。同时,赈济之事,刻不容缓,需立即根据现有物资,制定更有效的方略,扩大粥厂,确保每日施粥不断,绝不能再有饿殍出现于道旁。军中粮饷缺口,亦需尽快查明原因,设法弥补,稳定军心为要!”

卫曼福闻言,立刻站起身,那脚镣随之发出一阵略显刺耳的“哗啦”声,在这安静的厅堂内格外引人注目。他郑重躬身,几乎成九十度,语气斩钉截铁:“下官谨遵钦差大人之命。定当竭尽全力,配合大人查清原委,安抚灾民,稳定军心。府衙上下所有官吏、文书、账册,任凭大人随时调阅、查问。下官这就安排人手,即刻整理账目,并亲自督导,加强各处粥厂赈济,同时派人彻查军中粮饷延误之事,一有消息,立刻禀报大人!”

看着卫曼福那带着沉重镣铐却显得异常恭顺、甚至有些卑微的身影,听着他毫不迟疑的承诺,米桂琦心中原有的高度警惕和怀疑,不可避免地稍稍松动了一丝。或许,这位卫知府,真的如他所说,已然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成为了一个时刻自律、用心为民的官员?若真如此,青州之事,或许不会如兖州那般波谲云诡,盘根错节,问题的核心可能更多在于天灾严峻与朝廷调度衔接不畅。

然而,父亲那凝重无比、反复叮嘱的面容,陛下那深不可测、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又在他心底投下了一丝难以完全驱散的阴影。这青州之行,这看似诚恳无比、自带“忏悔标志”的卫知府,其言行举止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是真正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还是更高明、更难以识破的伪装与表演?那清脆的镣铐声,究竟是警醒的钟声,还是迷惑人心的道具?

米桂琦知道,自己绝不能因这一面之词、这精心准备的粗茶澹饭和这夺人眼球的自我惩罚,就轻易下结论。路,还很长。查账,访民,问兵,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这青州的棋局,方才刚刚布下棋子。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审慎地查证,更深入地探访,才能拨开这旱灾与人为交织的重重迷雾,看到那隐藏在清官表象之下的最终答桉。

他对卫曼福,初步有了一丝基于其极端表现和恳切自述而产生的、谨慎的好印象与同情,但那份属于钦差大臣的、深入骨髓的审慎与怀疑,依旧如同磐石,深植于心。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粗瓷茶杯冰凉的边缘,目光越过躬身不起的卫曼福,投向了府衙窗外那片被旱魃肆虐的、灰黄压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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