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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七月的北京城。夏日的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温柔地洒落在京师的每一个角落。连续数日的绵绵细雨终于在昨夜停歇,青石板路面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迹,映照着初升的朝阳,泛着粼粼微光。紫禁城那连绵起伏的金色琉璃瓦,在雨后格外澄澈的碧空下,显得愈发璀璨夺目,少了几分往日的肃杀威严,多了几分难得的宁谧与平和。官道两旁的槐柳,经过雨水的洗涤,绿意葱茏,枝叶舒展,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与草木的清新。街市上的行人车马,似乎也因这宜人的天气而放缓了步履,透出一种劫后余生、天下渐安的从容。

乾清宫内,檀香袅袅,驱散着夏日残存的一丝潮气。李自成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那曾经刀刻斧凿般的风霜痕迹,似乎被时光和相对安稳的朝局磨平了些许棱角,舒展了许多。他手中正拿着一份由内阁呈上的奏疏,墨迹犹新,下面肃立着内阁首辅李岩、次辅牛金星、阁臣宋献策,以及几位身着绯袍的重臣。殿宇空旷,众人的呼吸声都显得清晰可闻。

李岩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平稳而清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陛下,吏部与都察院会同核查,各省道府州县,去岁考评为‘中上’者,已逾七成。各地呈报的刑名、钱谷案件,积压较前年减少近半,诉讼效率显着提升。”他顿了顿,继续禀报,“官仓储备,除辽东、甘凉等边陲之地,因历年用兵及防御所需,仍需持续补充外,中原核心各省,如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地,仓廪皆足支三年之用,可备不时之需。去岁为平定西南土司之乱而加征的平叛饷银,今春已按例蠲免,各地府县奏报,民间未见大的波澜,百姓负担稍减,颂扬陛下仁德。”

宋献策紧接着接口,他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陛下,自永昌九年冬月颁行《考成法》续例,明确赏罚黜陟之规,又雷厉风行,严惩了关震、卫曼福等盘踞地方、蠹国害民的巨贪,官场风气确为之一肃。臣等不敢妄言已是海晏河清,天下无弊,然相较开国之初,吏治不清,贪墨横行,如今各级官吏,皆知朝廷法度森严,贪墨枉法、肆意盘剥百姓之事,已大为收敛。各地督抚、藩臬大员,亦多能恪尽职守,勤于政事。”

李自成轻轻颔首,将手中的奏疏缓缓放下,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下的臣子,心中思绪翻涌。他深知吏治如同医治沉疴顽疾,猛药去疴固然艰难,但之后的固本培元、防止复发更为不易。不久前牛风诈死脱身一案,虽已尘埃落定,主犯伏诛,却也如同一记警钟,时刻提醒着他,贪腐如同原上野草,只要土壤稍存,一有缝隙便会疯狂复萌,斩之不尽。幸而近年来,他与内阁诸臣反复推敲,权衡利弊,不断完善律法,对贪墨之罪区分对待——对于那些只是随波逐流,收受些常例贿赂、未曾主动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以致激起民变的官员,尚可网开一面,给予革职、追赃、徒刑等惩处,留其性命以观后效,给予改过自新之机;而对于那些如关震、卫曼福之流,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致黎民于水火、动摇国本的巨蠹,则立斩不赦,家产抄没,以儆效尤。此法推行以来,朝野震动,官员皆知陛下既能明察秋毫,又能惩处有度,侥幸之心渐去,收敛畏法者日众,吏治方有今日之气象。

“吏治稍清,实乃天下生民之福,亦是诸位臣工殚精竭虑之功。”李自成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宽阔的殿宇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此非一劳永逸之事。人心易变,欲壑难填。尔等与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仍须时时惕厉,如履薄冰,不可因一时之安而有丝毫懈怠。”他话锋一转,目光中透出开拓的锐气,“内政既暂安,外拓之事,当再续前章。靖海侯朱成功上次率队西航,虽剿灭海盗拉杰,扬威南洋诸国,商路初通,然终究未能抵达泰西本土,实为憾事。朕意已决,当再遣精锐船队,二次西行,必至葡、英、荷诸国,亲览其地,互通有无,并探访那地理图志上所载之新大陆,方显我大顺开国气象,沟通四海,布威德于远邦。”

殿下群臣皆知此事早已在陛下心中酝酿多时,且上次航海虽未竟全功,却也打通了与南洋诸国的贸易联系,缴获颇丰,更剿灭了为患一方的海盗集团,使得沿海商路畅通不少,朝野对于再次远航,反对之声已弱了许多,更多的是期待与谨慎。牛金星躬身道:“陛下圣明,高瞻远瞩。我朝水师经数年整备,汰旧换新,操练不懈,新式大宝船又增建十余艘,无论规模、战力皆非昔日可比。将士们闻知可能再次远航,求战心切,士气高昂,正可一用,以彰国威。”

“着令靖海侯朱成功仍为主帅,甘辉、施琅为副帅,何斌为通译,统领万五水师将士,择吉日启程。”李自成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殿宇,望向了遥远的天津卫港口,“此外,光禄大夫戚睿涵,及其府中诸位……郡主,亦可随行。彼等学识渊博,多有奇思妙想,于远洋航行、异域交涉或有所助益。且他们亦有志于探寻海外风物,便遂其愿吧。”

旨意很快便经由内侍传到了位于京城西隅的光禄大夫府。这座由李自成御赐的府邸,虽不似王府般巍峨壮丽,却也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径通幽,草木扶疏,假山池沼点缀其间,自有一番不同于宫廷威严的雅致气象和勃勃生机。

“又要出海了!”第一个接到消息的白诗悦,像一只快乐的云雀,提着裙角从回廊那头小跑过来,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一把拉住正在凉亭中翻阅古籍的袁薇的手,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彩,“薇薇姐!上次被那些讨厌的印度海盗搅了局,只在古里匆匆一瞥,都没能好好看看欧洲的风土人情,这次一定要补上!听说泰西诸国建筑与我们迥异,还有那什么油画、歌剧,真想亲眼看一看。”

袁薇相较沉稳,放下手中的书卷,嘴角却也噙着一抹温柔而期待的笑意,她拍了拍白诗悦的手:“你呀,总是这么心急。不过,这次准备想必比上次更加充分,航线也更熟悉些。只是不知那被瞿纱微称为‘风暴角’(好望角)的地方,究竟是何等险恶,能否安然渡过。”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的学术性好奇。

在另一侧的水榭边,刘菲含几乎立刻陷入了技术性的思考,她拿着一支炭笔,在一块木板上飞快地勾勒着简图,眉头微蹙:“上次航行,我对船只的转向帆索系统还有些改进的想法,觉得可以增加一组滑轮组,或许能更省力,调整角度也更精准。正好这次可以跟天津卫船厂的工匠们好好商量一下,看能否在出发前给伏波号和其他几艘主力舰做些调整。远洋航行,风力利用效率至关重要,哪怕提升一成,也能节省不少时间,减少风险。”

刁如苑轻摇着一柄绣着兰草的团扇,倚在朱红栏杆上,看着院内或因兴奋、或因思考而忙碌的姐妹们,嫣然笑道:“你们几个呀,一个比一个心急,一个想着玩,一个想着学问,一个想着摆弄那些木头铁器。睿涵,你怎么说?”她将目光投向坐在石桌旁,正与董小倩低声交谈的戚睿涵。

戚睿涵抬起头,脸上是他惯有的开朗而可靠的笑容,目光扫过众人:“陛下既有旨意,我们自然是要去的。何况,这本身也是我们的愿望。”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深邃,“我们也确实想亲眼看看,这个因我们的到来而被改变了历史走向的世界,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与泰西诸国正式通商交往,是迟早的事,若能借此行促成,建立稳定的贸易路线,于国于民,皆是大利。这不仅是陛下的意志,也是我们能为这个时代带来的些许贡献。”他转向身旁一直安静聆听的董小倩,语气温和而带着信赖,“小倩,这次远航,深入未知海域,可能遇到的凶险难以预料,还要多倚重你的身手和经验,护卫之责,至关重要。”

董小倩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闻言浅浅一笑,她虽年纪在几人中最小,但经历却颇为丰富,眉宇间既有江南女子的清丽,又带着一丝江湖儿女的干练与坚毅。她轻轻按了按腰间佩剑的剑柄:“睿涵放心,护卫之责,小倩义不容辞。无论是风浪还是宵小,定当竭尽全力,护大家周全。”

府中上下顿时为即将到来的远航忙碌起来,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气氛。戚睿涵作为核心人物,需要频繁与朱成功的水师将领们联络,协调行程,准备沿途用于与各国交涉的国书、礼品清单,还要查阅整理可能用到的地理、天文资料。白诗悦和袁薇则主动承担起清点行李、整理行装的任务,她们细心地将各种可能用到的物品分门别类,从御寒的衣物到防治疾病的药材,从记录见闻的纸笔到与异邦人交换的小巧工艺品,一一核对,同时还帮着戚睿涵查阅、抄录有关欧洲各国历史、风俗的零星记载。刘菲含则几乎整日泡在天津卫的船厂里,与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们研讨她设计的帆索改进方案,有时甚至亲自爬上高高的桅杆,比划着安装位置,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也毫不在意。刁如苑则发挥她经商多年的长处,负责打理一应物资的采买与调配,从船上所需的额外食物、清水、酒类,到预备用于贸易的丝绸、瓷器、茶叶样品,她都能以最合理的价格购置到最优质的货品,账目清晰,安排得井井有条。董小倩则除了陪伴戚睿涵,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检查随行护卫的兵器甲胄,督促府中选拔出的精锐护卫操练阵法,演练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预案上,一丝不苟。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已是七月底。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定在八月初二,启航地点依旧是天津卫码头。

这一日,天高云淡,秋意初显,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猎猎吹拂着码头上林立的旌旗。天津卫码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几乎整个京畿地区的人都听闻了天朝船队二次西行的消息,纷纷前来围观送行。十几艘新式大宝船如同浮动的城郭巨鲸般静静地停泊在港湾内,船体高大巍峨,黑色的船舷与红色的“顺”字水师旗号在阳光下对比鲜明,透出一股无言的威压与雄壮。其中作为旗舰的“伏波号”,经过刘菲含参与指导的船首与帆面改造,线条更加流畅锐利,在船队中犹如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

朱成功一身锃亮的甲胄,外罩象征身份的蟒袍,腰佩宝剑,卓立于伏波号高大的船头之上。海风吹动他颌下的短须,更显气度沉雄,威仪凛然。甘辉、施琅、何斌等一众将领、通译分列左右,甲胄鲜明,神情肃穆。岸上,文武官员设下香案酒醴,举行庄重的祭海与饯行仪式,祈愿风平浪静,早日凯旋。

戚睿涵领着白诗悠、袁薇、刘菲含、刁如苑、董小倩五人登上了伏波号。他们今日皆作便于海上行动的装束,男子劲装结束,女子亦是利落的短打或改良的骑射服,虽容貌气质各异,出众夺目,却并无多少寻常闺阁的脂粉气,反而眉宇间都透着一股经历不凡的英气与沉稳。码头上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对于这几位陛下亲封的“郡主”和那位屡立奇功、传闻颇多的“光禄大夫”随船西行,早已传为街头巷尾的奇谈轶事,此刻亲眼得见其风采,更是议论纷纷,充满了好奇与羡慕。

“起锚!”吉时已到,朱成功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传遍整个舰队。

令旗挥动,沉重的铁锚在绞盘铿锵有力的转动声中,带着湿淋淋的海水和附着的水草,缓缓从海底升起。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划破长空,与震天的鼓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昂扬奋进的乐章。巨大的帆面在水手们熟练的协作下,依次升上桅杆,饱吸海风,瞬间鼓胀起来,如同巨鸟展开的羽翼。庞大的船队开始缓缓移动,劈开蔚蓝色平静的海面,在身后留下道道宽阔而绵长的白色航迹。岸上的喧嚣、人影、彩旗渐渐模糊、缩小,最终化为天际一道模糊的细线,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船队再次进入浩瀚无垠的大洋。初时数日,天公作美,海况极佳,风平浪静,航行异常顺利。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湛蓝,几缕薄云如丝如絮。海水则呈现出深邃的碧色,在阳光下荡漾着细碎的金光。

戚睿涵等人时常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凭栏远眺,望着四周海天一色、无边无际的壮阔景象,只觉胸中块垒尽消,心胸为之一畅。成群的海鸥、信天翁追随着船队盘旋飞舞,时而发出清亮的鸣叫,时而如闪电般俯冲入水,衔起银光闪闪的鱼儿。夜晚,则是另一番瑰丽景象。苍穹如墨,星子格外密集明亮,仿佛伸手便可摘取。银河如一条璀璨的光带,横亘天际,壮美绝伦,令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啊,”白诗悦依偎着冰凉的船舷,望着远处海平线上最后一抹绯红的霞光,轻声感叹,“没有宫闱的束缚,没有朝堂的算计,只有这无垠的天,浩瀚的海,和我们。感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袁薇站在她身旁,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点了点头,目光悠远:“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我欺。书中描绘千般景,不及亲见一刹那。只是不知前路等待我们的,除了已知的风险,还有多少未知的奇遇或是挑战。”她的语气中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与期待。

刘菲含则更关心实际航行数据,她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六分仪,对着星空测量着角度,一边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记录,一边说道:“根据我们目前的航速、方向,以及瞿纱微提供、我们又核对过的海图估算,我们接下来应该会再次经过古里(卡利卡特)。那是南洋以西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也是我们此次西行第一个重要的补给点和贸易点,需要在那里补充淡水和新鲜食物。”

果然,在继续向西南方向航行了十余日后,桅杆顶端的了望手用力敲响了钟铃,高声报告发现了陆地的踪影。船队立刻调整航向,向着那片逐渐清晰的绿色海岸线驶去。海岸线越来越近,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覆盖着沿岸,高大茂密的椰子树、棕榈树迎风摇曳,远处可见城市连绵的轮廓和印度教神庙高耸入云、雕刻繁复的尖顶(Gopuram)。

古里港很快便完整地展现在眼前。码头上舳舻相接,帆樯如林,停泊着来自阿拉伯、波斯、乃至东非斯瓦希里海岸的各式商船。肤色黝黑、头缠各色布巾、身着白色或彩色棉布的当地人在码头忙碌地穿梭装卸货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奇异的香料气息——胡椒的辛香、豆蔻的温醇、肉桂的甜暖、檀香的沉静……

混合着海水、鱼腥和人群的体味,构成一股独属于这座繁华港口的浓烈气味。得知是强大的大顺天朝船队再次来访,尤其是得知正是这支舰队上次剿灭了为害多年的海盗拉杰,古里国王坎梭拉尔极为重视,派出了最隆重的王室象队和盛大的仪仗,在码头举行了热情的欢迎仪式。

坎梭拉尔国王年约四旬,面容和善,目光精明,头戴镶嵌着巨大宝石和珍珠的黄金王冠,身着用金线绣满精美图案的白色细棉布长袍(dhoti),外罩一件轻薄的丝绸披肩。他在王宫那充满浮雕、色彩绚丽的觐见大厅里,正式接见了朱成功、戚睿涵一行。通译何斌流利地在汉语和当地使用的马拉雅拉姆语之间转换。

“尊贵的天朝使者,威名远播的朱将军阁下,还有各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坎梭拉尔的声音洪亮而充满热情,通过何斌表达着诚挚的欢迎与感激,“贵国海军如同天神派来的勇士,彻底铲除了恶魔拉杰和他的党羽,为我们西洋各国商旅除去了多年的心腹大患,使得海路重新变得安全畅通。此恩此德,古里上下,永志不忘!”他言辞恳切,右手抚胸,微微躬身,显然对顺军剿灭拉杰海盗集团一事发自内心地感激不尽。

朱成功代表大顺皇帝李自成表达了友好的问候与维持贸易畅通的意愿,并郑重呈上国书与丰厚的礼物——数十箱洁白莹润、绘有精美青花图案的景德镇瓷器,上百匹质地轻柔、色彩华美、绣工精巧的苏杭丝绸,以及数十罐香气馥郁、品质上乘的武夷岩茶和龙井茶。坎梭拉尔和他的大臣们对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珍贵礼物爱不释手,尤其是那光滑如镜、声如磐石的瓷器和那流光溢彩、触感柔滑的丝绸,引得阵阵惊叹。

“伟大的天朝皇帝陛下慷慨而富有,古里愿与天朝永结盟好,世代通商,互通有无。”坎梭拉尔国王当即表态,语气坚定,“我国的咖喱粉、黑胡椒、小豆蔻、肉桂、丁香等各种香料,还有上好的象牙、各色宝石、美丽的孔雀、温顺的战象,皆可用来交换贵国的瓷器、丝绸和茶叶。价格方面,请绝对放心,一定会给天朝朋友最公道的待遇。”

接下来的贸易谈判进行得异常顺利。顺军船队随船带来的大量瓷器、丝绸和茶叶,在古里市场上极受欢迎,几乎是被蜂拥而至的各国商人抢购一空。而古里提供的各种香料、宝石、象牙工艺品以及一些独特的棉纺织品,也让顺军将士和戚睿涵等人大开眼界,采购了大量作为储备或研究之用。码头上,赤膊的苦力们喊着号子,将一箱箱、一捆捆的货物从顺军的宝船上卸下,又将一袋袋香料、一箱箱宝石搬上船,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现场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公务之余,坎梭拉尔国王还热情地邀请戚睿涵等人游览古里城及其周边风光。他们参观了城中最为宏伟的克里希纳神庙,看着那些布满墙壁、讲述着印度教神话故事的华丽浮雕,以及殿堂内供奉的、装饰着新鲜花环的神像,感受着信徒们那虔诚而专注的祈祷氛围,这种与中原儒家文化、佛道思想迥异的宗教文明,带给他们极大的思想冲击。

最让几位女子兴奋和难忘的,是坎梭拉尔特意安排的骑乘大象穿越城外热带雨林的行程。

高大的亚洲象早已在雨林边缘等候,它们如同移动的小山丘,披着绣有繁复金色纹饰的深红色绒毯象舆,粗壮的四肢如同殿柱,沉稳地屹立在湿润的土地上。皮肤是厚重的灰褐色,布满深邃的褶皱,长鼻灵活地卷曲舒展,偶尔发出低沉而温顺的鸣叫。几位肤色黝黑、仅着短裤、赤着双脚的驯象师,手持带着弯钩的象杖,恭敬地站立一旁,脸上带着淳朴而略带拘谨的笑容。

白诗悦第一个按捺不住兴奋,在驯象师的指导和戚睿涵的搀扶下,踩着专用的木梯,小心翼翼地登上了为首那头最雄壮公象背上的象舆。象舆是一个带有低矮护栏的宽敞木制平台,上面铺着软垫,足以容纳数人安坐。她坐稳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下大象粗糙而温暖的皮肤,触感奇特,带着生命的韧性与温度。“它好乖啊!”她轻声赞叹,眼中闪烁着新奇的光芒。

袁薇、刘菲含、刁如苑和董小倩也相继在其他驯象师的帮助下,登上了另外两头大象的象舆。戚睿涵则与白诗悦同乘一象,坐在她身侧,以便照应。随着领头的驯象师发出一声悠长而独特的指令,并用象杖轻轻触碰大象耳后,庞大的象队开始缓缓移动,迈着沉重而富有韵律的步伐,踏入了那片郁郁葱葱、仿佛亘古如此的热带雨林。

刚一进入丛林,周遭的光线便骤然暗淡了下来,仿佛从一个世界步入了另一个世界。高耸入天的巨木枝杈交错,织成一张巨大的绿色天幕,只有些许顽强的阳光能够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化作一道道倾斜的光柱,或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光斑。空气瞬间变得闷热而潮湿,带着植物腐烂和泥土蒸腾的特有气息,还有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了各种不知名花香的甜腻气味,几乎令人有些窒息,却又奇异地充满了生机。

林中并不宁静,各种声音交织成一首原始的生命交响曲。不知藏在何处的昆虫持续不断地鸣叫着,声音尖锐或低沉;远处传来猿猴此起彼伏、空灵悠长的啼叫,像是在互相呼应;五彩斑斓的鹦鹉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羽翼色彩艳丽得如同梦幻,留下几声短促而嘹亮的鸣唱。脚下,大象沉重的脚步落在积满落叶的松软土地上,发出“扑簌扑簌”的闷响,偶尔踩断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快看,那是什么猴子?尾巴好长,几乎比身子还长!”白诗悦兴奋地指着右前方一棵巨大格树的枝桠间。只见几只身形矫健、毛色灰褐的长尾叶猴正在林间灵活地腾挪飞跃,它们的长尾在空中保持平衡,宛如一道道流动的灰色闪电,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袁薇则被一株形态极其怪异的植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那植物没有明显的叶片,只有一根粗壮肉质的短茎,顶端托着一朵巨大无比、直径足有尺余的暗红色花朵,花瓣厚实多肉,布满了令人不适的疣状突起,更散发出一种类似腐肉的浓烈气味,引得几只苍蝇在其周围嗡嗡盘旋。“此花形状竟如此怪异,中国从未得见。花瓣肥厚如肉,色泽暗沉,这气味……实在不敢恭维。睿涵,你可识得此物?”她蹙着秀眉,掩鼻细观,语气中充满了学者式的探究。

戚睿涵凭借模糊的记忆思索了片刻,不太确定地回答:“似乎……有点像传说中的‘大王花’,或者某种罕见的魔芋科植物,据说就是以这种特殊的气味吸引蝇虫为其传粉。具体种类,恐怕还需查阅专门的植物图志才能确定。”他心中再次暗叹大自然造物之神奇与多样,远非书本所能尽述。

刘菲含则完全进入了实践状态。她不顾象舆的轻微摇晃,拿着炭笔和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飞快地勾勒着沿途看到的独特植物形态、记录着地貌特征,甚至试图估算身旁一棵望天树的高度和象步的平均跨度。“这里的树木为了争夺阳光,都生长得异常高大,树冠层结构与我们北方的森林截然不同。还有这藤蔓,缠绕得如此紧密,真是有趣的共生或竞争关系。”她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科学考察的专注之中,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也顾不上擦拭。

刁如苑虽然也欣赏着这异域奇景,但多年经商养成的谨慎习惯让她保持着警觉。她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光线幽暗的丛林深处,留意着任何不寻常的动静,无论是潜在的野兽还是其他可能存在的危险。同时,她也在心中默默评估着这些奇特的动植物是否具有贸易价值,比如那些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植物,或许能提取出独特的香料或药材。

董小倩则始终保持着护卫的本能。她虽与袁薇同乘一象,但位置稍稍靠后,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前方戚睿涵和白诗悦所在的那头大象上。她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藏着她惯用的软剑,身体随着大象的步伐微微调整着重心,确保在任何突发情况下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丛林中的静谧与喧闹交织,在她听来,每一种陌生的声音都可能隐藏着未知的风险。

戚睿涵看着眼前这奇异而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这生机勃勃又危机四伏的热带雨林,与秩序井然的紫禁城、浩瀚无垠的大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与多元。他悄悄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手机——这是他们从现代带来的少数几件现代物品之一,平时极少使用,电量也仅靠几块太阳能充电宝在天气好时艰难地维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电量显示仅剩百分之三十。他打开摄像功能,调整好角度,对着幽深的丛林、披挂华丽的大象、以及前面兴高采烈、指指点点的同伴们拍摄起来。他想记录下这难得的瞬间,这跨越时空的奇异体验。

白诗悦和袁薇注意到他略显鬼祟的动作和手中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方块,相视一笑,明白他又在“收集素材”了。她们好奇地凑近些,对着那小小的镜头露出笑容,调皮地挥手,用口型无声地说着“再见”,配合着他的记录。

然而,他们这自娱自乐的举动,却未能逃过陪同的古里官员和几位驯象师的眼睛。起初他们只是好奇地看着戚睿涵手中那奇怪的“黑镜子”,但当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屏幕上,竟然栩栩如生地摄入了自己、大象和丛林的动态影像,并且伴随着戚睿涵的操作发出轻微的“咔嚓”对焦和模拟快门声时,他们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瞬间凝固,转而露出极度震惊、困惑,继而演变为恐惧的神色。几个驯象师甚至停下了脚步,对着手机指指点点,嘴里用土语飞快地念念有词,双手合十,似乎是在向神灵祈祷,驱散这无法理解的“邪术”。

通译何斌见状,心知不妙,他急忙上前,脸上堆着安抚的笑容,用夹杂着本地土语和手势的言语努力解释。他指着手机,又指指天空和周围景物,试图说明这不是什么“摄魂妖术”或“邪神之眼”,而是天朝一种极其高深、利用光学和机关原理制成的“奇巧的机关术”,类似于传说中的“墨家机关”或能记录影像的“神奇画箱”,只能留存影像,如同水中的倒影,并无任何法力或危害,更不会摄取人的魂魄。他反复强调,这并非鬼神之事,只是匠人的智慧结晶。

好不容易,那些古里人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眼神中的惊惧与困惑并未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不可思议之物的敬畏与茫然。他们不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靠近戚睿涵等人说笑,目光在触及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时,总会不自觉地快速移开,仿佛那上面附着着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队伍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只有大象依旧迈着沉稳的步伐,以及丛林亘古不变的喧嚣。

“看来,有些东西,在这个时代,还是太超前,太引人注目了。”戚睿涵苦笑着,小心翼翼地关闭手机,将它重新用油布层层包裹好,贴身收起,仿佛藏起一个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秘密。他们本想尽量低调,融入这个时代,却不经意间又因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物品,引起了不必要的骚动和隔阂。这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每一次跨越时空的接触,都需要格外审慎,现代文明的产物在这个世界引发的涟漪,可能远超他们的预期。

在古里盘桓了约七八日后,船队补充了充足的淡水、新鲜果蔬、肉类以及大量珍贵的香料,并与古里王国正式签订了更加详细友好的通商条约,明确了关税、泊位、纠纷处理等事宜。临行前,坎梭拉尔国王再次亲自率领王室成员和重要大臣,来到码头送行,并额外赠送了许多本地的特产,如镶嵌宝石的匕首、精心制作的象牙雕刻、以及几笼珍贵的孔雀和猴子,作为送给大顺皇帝的礼物。

“愿天朝船队一路顺风,早日抵达泰西诸国,缔结友谊。归来之时,务必再临古里,让我们再次聆听诸位带来的远方见闻!”坎梭拉尔国王站在码头上,向着缓缓离港的船队用力挥手,诚挚的祝福声随着海风传来。

巨大的船帆再次被水手们合力升起,饱受风势,发出沉闷而有力的鼓荡声。沉重的铁锚带着海底的淤泥,哗啦啦地破水而出。顺军庞大的船队缓缓调整方向,驶离了充满异域风情、香料气息浓郁的古里港,沿着印度半岛的西海岸,继续向西南方向破浪前行。前方,将是航程中第一个真正的天堑——被称为“风暴角”的好望角,以及那片更加未知、充满了传说与风险的广阔世界。

戚睿涵站在伏波号高耸的船尾楼上,手扶栏杆,望着逐渐缩小、最终化为绿色地平线上一抹淡影的古里城,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充满了对前路的无限期待与一丝隐忧。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刁如苑和董小倩也陆续来到他身边站定,海风比在港内时强劲了许多,吹拂着她们的衣袂猎猎作响,发丝在空中飞扬。

“古里只是我们西行的第一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开端。”袁薇望着远方海天一色的景象,轻声道,她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接下来,穿越风暴角,进入大西洋,才是真正的挑战开始。据瞿纱微说,那里的风浪与印度洋截然不同。”

“怕什么,”刘菲含语气坚定,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我们的伏波号经过了加固和改造,稳定性更好,帆效更高。我们对航线的认识也比上次清晰。只要准备充分,指挥得当,一定能闯过去。”她对自己的设计和船队的实力充满信心。

刁如苑用丝巾轻轻压住被风吹乱的鬓发,笑道:“是啊,这瀚海虽大,无边无涯,但总有尽头。我们既然来了,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替陛下,也替我们自己,看遍这世界的模样,见识不同的文明。风险固然有,但机遇与见识同样珍贵。”

董小倩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海面,那姿态本身就已说明了一切——无论前路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她都将坚定地守护在众人身边。

船队乘着逐渐加强的信风,以更快的速度破浪前行,在身后留下长长的、逐渐扩散消失的白色航迹。天空依旧湛蓝,但远处海平线上,已经开始积聚起一团团浓重如墨、边缘被夕阳染上金边的积雨云层,仿佛预示着前路并非永远会如此刻般宁静。

但此刻,站在伏波号甲板上的每一个人,从主帅朱成功到普通的水手,从穿越而来的戚睿涵到与他并肩而立的五位女子,心中都怀着一份共同的、坚定的信念,以及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探索的勇气。他们驾驭着这个时代东方最强大的舰队,承载着一个新兴帝国的梦想与荣光,坚定不移地向着太阳沉落的西方,开启了一段注定将被载入史册的新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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