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正月末,新大陆东岸,詹姆士顿以南三十里。
晨雾如一层轻薄的白纱,眷恋地缠绕在海岸线的松林与礁石之间,迟迟不愿散去。湿润的海风自广袤无垠的大西洋吹来,挟带着浓烈的松针气息、湿润的泥土芬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陌生大陆的野性生机。浪花轻柔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周而复始的、催眠般的哗哗声。
“伏波号”,这艘承载着大顺王朝海外野心的旗舰,此刻正安静地锚泊在一处天然形成的海湾怀抱中。它那饱经风浪的木质船体,在逐渐明亮的晨光映照下,显露出深褐色的、坚实而沧桑的纹理。船舷两侧,“大顺水师”四个大字的红色旗帜,在海风的吹拂下舒缓地卷动,如同跳动的心脏,将来自遥远东方的脉搏,注入这片古老而崭新的土地。
戚睿涵独立于甲板前端,双手扶着微凉潮湿的船舷,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向不远处那片依偎在林地边缘的印第安人村落。几缕浅灰色的炊烟正从那些覆盖着树皮或草叶的圆形屋顶上袅袅升起,与尚未散尽的晨雾交融在一起,勾勒出宁静而富有生机的图景。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佩剑冰凉的鲨鱼皮剑柄,昨日与当地阿尔冈昆部族巴顿酋长会面时的情景,依旧清晰地映在脑海。
那位面容坚毅、眼神深邃的酋长,在接受了顺军赠送的丝绸、瓷器和铁器后,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一种沉甸甸的信任。那种信任,不仅仅是对这些远道而来、肤色迥异的“朋友”所携带的物资,更是对他们所代表的、一种未知的可能性的期待。
这种期待的目光,比任何波涛汹涌的大海更让戚睿涵感到心潮起伏。他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此次追随朱成功的二次远航,其意义远非最初设想的“打通与泰西商路”那般简单。或许,在这片广袤的新大陆上,大顺能够寻找到不仅仅是白银和贸易伙伴,还有更为深远的东西。
“睿涵,你看这玉米穗子,”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袁薇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手里捧着一把黄澄澄、颗粒饱满的玉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你瞧这颗粒,一颗颗紧密齐整,竟比我们江南精心伺候的稻谷还要壮实几分。”
随着她的话语,白诗悦、刘菲含、董小倩和刁如苑也相继聚拢过来。她们面前的甲板上,铺开了一块厚实的防水油布,上面摆放着巴顿酋长族人清晨刚刚送来的“礼物”:几块表皮紫红、形状不规则却沉甸甸如同矿石的红薯,还沾着清晨的露水;一堆裹着湿润深褐色泥土的土豆,散发着新鲜而朴素的泥土气息;旁边还有几枚有着奇异斑纹的瓜类种子;以及几只被草绳拴在船舷边的火鸡,它们的羽毛呈现出炫目的铜绿与赤褐色交织的图案,喉下挂着鲜红的肉垂,偶尔发出低沉而独特的“咯咯”鸣叫,为这海港清晨增添了几分异域情调。
刘菲含蹲下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红薯那略显粗糙的外皮,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巴顿酋长所言恐怕不虚,”她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审慎的兴奋,“这些作物,尤其是这红薯和土豆,据说即便在贫瘠的山地、沙地也能顽强生长,对水肥的要求远低于我们的小麦和水稻。若能成功引入大顺,在山陕、云贵那些土地贫瘠之处推广,不知能缓解多少地方的粮荒,活民无数。”
董小倩轻轻拿起一支完整的玉米棒,仔细剥下几粒金黄的玉米放在白皙的掌心,凝神观察着。“昔年在江南,也曾见过一些弗朗机人或红毛夷带来的海外作物,但似乎从未有如此高产且适应性强的。”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若能将这些作物的种子连同种植之法一同带回顺朝,妥善引导百姓试种、推广,或许……或许真能让许多贫苦人家的灶台间,多一缕饱暖的炊烟。”
刁如苑慵懒地靠在船栏上,身姿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商贾之家特有的精明与干练。她望着远处那片在晨光中呈现出墨绿色调的广袤林地,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此番远航,原本只想着能与泰西诸国建立起稳定的商路,互通有无,没想到竟能在此地寻得如此‘宝物’,真可谓是意外之喜,是上天赐予我大顺的礼物。”她顿了顿,继续道,“待回去后,我定要说服陛下和内阁,先在山东、辽东的庄田里辟出几块地来试种这些宝贝。若是成功了,再向陛下禀明,逐步推广到北直隶、江南,甚至川蜀之地。”
白诗悦则更留意着戚睿涵。她将一块用温水浸过又拧干的柔软布巾递到他手中,柔声道:“睿涵,海风凉,你已在此站了许久,莫要着了寒气。方才朱将军派人来传话,早饭已经备好,让我们都去前舱用餐呢。”
戚睿涵接过带着暖意和淡淡皂角清香的布巾,正要点头回应,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名身着蓝色号服的顺军哨兵,正沿着码头通往海湾的泥泞小径,气喘吁吁地疾奔而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慌。
“戚公子,朱将军,不好了!”哨兵顾不上行礼,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有些尖锐,“詹姆士顿……詹姆士顿的英军杀过来了。人数不少,看样子是冲着我们来的!”
一瞬间,甲板上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戚睿涵脸色一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快步走向船头视野最开阔处,举起一直挂在颈间的、来自现代工艺的高倍望远镜——这是刘菲含慷慨借予他使用的——向哨兵所指的方向望去。
镜筒中,远处的景象被清晰地拉近。只见那条蜿蜒穿过林间的土路上,一队身着鲜艳红色军装的士兵正以整齐的步伐快速推进。他们头上戴着三角帽,肩上扛着带着明晃晃刺刀的长枪,腰间悬挂着制式军刀,人数约在两百上下。队伍前方,一面蓝底红字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依稀可见英国王室的徽记。金属的碰撞声、皮靴踩踏地面的沙沙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仿佛能透过望远镜传到耳中,带来一股肃杀之气。
“果然还是来了。”戚睿涵放下望远镜,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声音低沉,“昨日我们出手惩戒了他们鞭笞印第安人的士兵,詹姆士顿的那位总督,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之快,来得如此直接。”
朱成功此时也已闻讯赶到甲板上。他身姿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来到戚睿涵身旁,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远处逼近的红色队伍,脸色凝重。“传我将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军戒备,令甘辉、施琅二位将军,即刻点齐两百水师精锐,携带火铳、弓弩、刀盾,于码头前方开阔处列阵,准备迎敌!”他随即转向戚睿涵,“戚参谋,局势未明,你和几位姑娘暂且留在船上,依托船舷掩护,以策安全。”
“朱将军,我等愿一同下船,助我军一臂之力。”白诗悦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她清澈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朱成功脸上,“昨日英军无故鞭挟印第安老弱,行径令人发指。我等既亲眼所见,岂能再安坐于船上,置身事外?况且,我们几人也都随宁国公堂弟吴国贵将军习过一些防身武艺,纵使力量微薄,也愿尽一份心力,绝非累赘。”
袁薇立刻点头,手握住了她那柄特制的、寒光闪闪的九齿钉耙的长柄;刘菲含默默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短刃和随身的小型弩机;董小倩和刁如苑也各自握紧了佩剑,眼神中流露出同样的决心。她们虽为女子,但经历穿越、战火,早已不是寻常闺阁中人。
朱成功目光扫过这几位神色坚毅、不容小觑的女子,她们眼中没有寻常女子面对刀兵时的恐惧,只有一种经历过风浪的沉着与跃跃欲试。他沉吟了片刻,权衡利弊,终于重重点头:“好,既然诸位有此胆魄,朱某岂能阻拦。但切记,战场凶险,流矢无眼,务必紧随大队,相互照应,绝不可贸然突进,逞一时之勇。”
众人齐声应诺,随即快步跟随朱成功走下舷梯,踏上坚实而略带湿滑的码头木板。此时,甘辉与施琅已迅速指挥两百名顺军士兵列成了严密的防御阵型。前排士兵半蹲,将一面面蒙着牛皮的大盾重重顿在地上,形成一道简易的盾墙;中排士兵手持点燃火绳的火铳或强弓劲弩,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后排则是手持长枪、腰刀的近战兵士,随时准备接敌。所有士兵皆神色肃穆,动作迅捷而井然有序,显示出大顺水师精锐的良好训练与纪律。
几乎在同一时间,巴顿酋长也带着数十名部落勇士赶到了码头。他们脸上涂着象征战斗的赭石颜料,手持硬木长弓、石斧和长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战意的呜鸣声,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顺军阵列的侧翼,用行动表明了与这些东方来客并肩作战的立场。
那队英军很快便推进到距离顺军阵列约百步的地方停下,整齐划一地排成了两列横队。为首的是一名身材格外高大魁梧的军官,他身着剪裁合体的红色军官制服,肩章上缀着金色的绶带和徽记,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傲慢与审视的神情。他越众而出,目光略带轻蔑地扫过严阵以待的顺军士兵和那些“野蛮人”盟友,最终定格在明显是首领模样的朱成功身上,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磕磕绊绊的汉语高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无故杀害我大英帝国的士兵?”
朱成功神色不变,向前稳稳踏出一步,朗声回应,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我乃大顺国水师主帅,朱成功。昨日,贵国士兵在林间公然鞭挞、凌辱手无寸铁的印第安平民,我军士兵路见不平,上前劝阻,尔等士兵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持械攻击。我军为求自保,不得已才将其击杀。此事,错在贵方士兵暴虐无道,而非我军挑衅。”
那英军军官,奈杰尔·史密斯上校,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嘴角撇出一丝冷笑,用英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语反驳道:“印第安人?他们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占据着这片上帝赐予的肥沃土地,却不懂得善加利用,简直是暴殄天物!我大英帝国的士兵,代表文明与秩序,教训他们几句,让他们懂得规矩,何错之有?”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傲慢更盛,“反倒是你们,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异教徒,竟敢擅自插手我大英帝国在新大陆的事务,杀害我的士兵,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是对国王陛下的公然挑衅!”
“你说谁是野蛮人?”一个清晰、流利且带着冷意的英语质问声响起。白诗悦上前一步,与朱成功并肩而立,目光直视奈杰尔·史密斯。她在现代便是外语系的高材生,穿越后也未曾放下,此刻面对对方的傲慢与偏见,她的语气中蕴含着压抑的怒火。
奈杰尔·史密斯显然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料到这群“东方人”中竟有人能说出如此地道流利的英语。他愣了一下,随即用英语回应,语气中的轻蔑并未减少:“哦?真令人惊讶,竟然有一位会说英语的东方小姐。不过,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们是野蛮人的事实。我们带来了文明、法律和上帝的福音,而他们呢?只有落后的习俗和原始的信仰。我们拿走这片无主之地,加以开发和利用,是顺应上帝的旨意,是文明的进步!”
“文明?”袁薇也向前迈出一步,她的英语虽不如白诗悦纯熟,但词汇精准,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奈杰尔,“肆意鞭打、奴役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强行掠夺他们的家园和猎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文明’和‘上帝的旨意’?如果这样的行径就是文明,那么,我很庆幸,我们大顺所秉持的‘仁恕之道’,与你们截然不同。若这便是文明,那我宁愿选择站在你们口中的‘野蛮’一边!”
袁薇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奈杰尔·史密斯的脸上,让他一时语塞,脸瞬间涨得通红。周围的英军士兵也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奈杰尔恼羞成怒,“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细长军刀,雪亮的刀尖指向顺军众人,大声咆哮道:“够了,狂妄的东方人。既然你们执意要维护这些野蛮人,并且用你们那套歪理邪说来侮辱大英帝国的荣誉,那么就用实力来说话吧。我知道你们东方人崇尚个人勇武,喜欢什么‘决斗’。”
他刻意模仿着一个他想象中的东方词汇:“我,大英帝国陆军上校奈杰尔·史密斯,在此向你们提出挑战。我们来一场公平的决斗,一对一。如果你们赢了,今天的事情我可以暂不追究,立刻带兵退回詹姆士顿;如果你们输了,”他狞笑一声,“你们必须为杀害我的士兵和侮辱大英帝国付出代价,公开道歉,赔偿损失,并且立刻滚出这片海域!”
朱成功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应下这场关乎军威国体的挑战,袁薇却已抢先一步,手持那柄造型奇特的九齿钉耙,越众而出,沉声道:“朱将军,杀鸡焉用牛刀。这一阵,交由我来!”
奈杰尔见对方派出的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而且手中拿着的兵器看起来更像是一件农具而非武器——虽然那九根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金属寒光——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哈哈哈,上帝啊,你们东方人是真的没有男人了吗?竟然派一个女人,拿着一个……一个像是用来翻土的东西来跟我决斗?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是打算用那个玩意儿给我松松土吗?”
袁薇面对嘲讽,脸色丝毫不变,眼神反而更加沉静,她将钉耙在手中挽了个棍花,带起一阵风声,用英语冷冷回道:“废话少说,你的剑或许华丽,我的钉耙或许质朴,但兵器是死物,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是不是笑话,打过才知道。来吧!”
奈杰尔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专注而凶狠。他双手握紧军刀,刀尖前指,脚下踏着标准的西洋剑术步伐,开始缓缓向袁薇逼近。整个码头区域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风掠过林梢的呜咽声、海浪拍岸的节奏声,以及双方数百人沉重的呼吸声。空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奈杰尔率先发动攻击。他低吼一声,脚步猛然前冲,手中军刀化作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挟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劈袁薇的肩颈要害。这一刀速度极快,力量十足,显示出他扎实的军事训练功底。
袁薇并未硬接,她身形灵动地向左侧微微一闪,军刀的刀锋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襟掠过。与此同时,她手腕一抖,沉重的九齿钉耙如同活物般向上撩起,九根锋利的耙齿精准地扫向奈杰尔握刀的手腕。奈杰尔心中一惊,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迅捷,攻势如此刁钻,急忙回刀格挡。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军刀与钢铁打造的耙头狠狠撞击在一起,迸溅出一溜耀眼的火星。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各自向后退了半步,看向对方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凝重。
试探过后,真正的较量开始。奈杰尔的西洋剑术简洁、高效,注重直刺、劈砍,配合着灵活的步法,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军刀在他手中时而如毒蛇吐信,时而如重斧开山。而袁薇的武艺则更显灵动奇诡,她将钉耙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时而被当作长棍横扫千军,时而被当作钩锁锁拿兵器,那九根耙齿更是随时可能化作致命的利爪,抓、掏、划、刺,招式变幻莫测,往往从出人意料的角度攻来,逼得奈杰尔不得不频频回防。
两人在场中辗转腾挪,刀来耙往,身影交错,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已是三十多个回合过去。奈杰尔额头见汗,呼吸变得粗重,他引以为傲的迅猛攻势屡屡被对方那看似笨拙实则精妙的钉耙技法化解,心中不免焦躁起来。袁薇亦是香汗淋漓,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水沾湿,贴在脸颊上,她虽然凭借巧妙的招式暂时不落下风,但对方的力量和耐力显然在她之上,久战下去,必然不利。
戚睿涵站在阵前,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看到袁薇每一次惊险的闪避和格挡,心中担忧不已。白诗悦、刘菲含等人也屏住了呼吸,手心捏着一把汗。
就在这时,战局陡然生变。袁薇似乎是因为久战力怯,脚下步伐一个踉跄,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中门大开。奈杰尔眼中凶光一闪,岂肯放过这等良机,他大喝一声,凝聚全身力气,军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刺袁薇的胸口。
“小心!”顺军阵中有人失声惊呼。
然而,这竟是袁薇故意设下的陷阱。眼见军刀及体,她原本踉跄的身形猛地向下一沉,一个标准的铁板桥功夫,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刺。同时,她借着下蹲之势,双手紧握钉耙长柄,用尽全身力气,贴着地面向奈杰尔的双腿迅猛扫去。
“砰”一声闷响。奈杰尔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刺之上,根本没想到这是诱敌之计,下盘完全空虚。钉耙的横杆结结实实地扫在他的小腿胫骨上。剧痛瞬间传来,奈杰尔惨叫一声,重心彻底失控,高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袁薇岂容他喘息,她腰腹发力,身形如弹簧般瞬间挺起,双手高高举起那柄沉重的九齿钉耙,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对着奈杰尔因前扑而暴露无遗的后背,狠狠地筑了下去。
“扑哧”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穿透皮革与血肉的闷响传来。九根尖锐的耙齿如同热刀切入黄油般,深深地刺入了奈杰尔·史密斯上校的后心位置。他身体剧烈地一颤,张口喷出一股殷红的鲜血,眼中的凶狠与傲慢瞬间被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涣散所取代。他手中的军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手指无力地抓挠了几下空气,随即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刹那间,码头周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安静。海风声、浪花声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的结果所吞噬。顺军士兵和印第安勇士们似乎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爆发,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充满原始力量的战吼声猛地冲天而起,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在海湾间回荡。而反观英军阵营,则是雅雀无声,士兵们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惊恐、茫然和难以置信,他们心目中勇武强悍的上校,竟然死在了一个东方女子、一件像农具般的武器之下。
“上校,为上校报仇!”几名忠于奈杰尔的军官和士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愤怒的嘶吼,举起手中的火枪或军刀,就要冲上来拼命。
“全军听令,进!”朱成功抓住这敌军主帅阵亡、士气崩溃的绝佳时机,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总攻命令。
“杀!”甘辉、施琅同时怒吼,挥刀前指。训练有素的顺军士兵立刻如决堤洪水般向前涌去。火绳枪兵率先进行了一轮齐射,硝烟弥漫,铅弹呼啸着射入混乱的英军队列,顿时撂倒了十几人。紧接着,弓弩手仰天抛射,箭矢如飞蝗般落下。盾牌手掩护着长枪兵、刀斧手迅猛突进,瞬间与残余的英军绞杀在一起。
巴顿酋长也高举战斧,发出冲锋的呐喊。数十名印第安勇士如猛虎出闸,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灵活地穿梭跳跃,手中的硬木长弓射出的箭矢精准而致命,石斧和长矛也在近战中展现了强大的威力。
英军本就因指挥官阵亡而军心涣散,组织混乱,此刻又遭到顺军正面强攻和印第安人侧翼袭扰的双重打击,更是兵败如山倒。他们手中的燧发枪在近距离混战中难以有效装填射击,只能依靠刺刀和腰刀勉强抵抗,但在顺军默契的配合和印第安人悍不畏死的攻击下,防线迅速崩溃。士兵们开始四散奔逃,或者干脆扔掉武器,高举双手跪地投降。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后,码头的空地上便逐渐平息下来。英军士兵死伤超过七十人,余下的一百多人尽数成了俘虏,被顺军士兵用绳索捆绑,集中看管在一处。地上散落着断裂的武器、丢弃的军帽,以及点点醒目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
朱成功在戚睿涵、甘辉、施琅等人的簇拥下,巡视着战场。他看了看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对甘辉吩咐道:“将这些俘虏先行押回船上,分开关押,严加看管,但要给予基本的饮食,勿要虐待。”随即又转向一名传令兵,“立刻选派一名通晓英语的使者,骑快马前往詹姆士顿,面见他们的总督约翰·罗尔夫,告知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大顺水师主帅朱成功,在此等候他前来,商议如何了结今日之事,以及划定双方在新大陆的行事界限。”
“是!”传令兵领命,迅速离去。
戚睿涵走到正在擦拭钉耙上血迹的袁薇身边,关切地问道:“袁薇,没受伤吧?刚才真是险到了极点。”
袁薇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激烈运动后的红晕,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但畅快的笑容:“没事,就是手臂有些酸麻。这家伙力气真不小,刀法也凶悍,若非最后他心浮气躁,急于求成,露出了那么大一个破绽,我想胜他,恐怕还要费更多周折。”
白诗悦递过一个水囊,眼中带着敬佩与后怕:“快喝口水,定定神。你方才何止是胜了他,更是狠狠挫了这些英夷的骄横之气,大涨了我大顺的军威国威。经此一战,看他们还敢不敢小觑我东方无人。”
袁薇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大口,清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混着汗水滴在甲板上。她抹了抹嘴,点头道:“正是此理。他们张口闭口文明野蛮,实则行径与强盗无异。若不将他们打疼了,打怕了,他们永远不会懂得平等尊重为何物。”
刘菲含走上前来,她的目光依旧冷静而富有洞察力,望向詹姆士镇的方向,分析道:“如今他们的指挥官被阵斩,士兵被俘逾百,遭受如此重挫,那位约翰·罗尔夫总督无论如何都必须出面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关键。我们需得仔细筹谋,该如何与他谈判,才能既维护我大顺的尊严与利益,又能为此番新大陆之行,打开一个有利的局面。”
董小倩轻轻颔首,补充道:“菲含所言极是。我们远渡重洋而来,通商固是首要,但观此地形势,土地广袤,物产丰饶,土着民风相对淳朴,且与泰西诸国已有龃龉。若能在此地站稳脚跟,建立据点,不仅可获取眼前这些高产作物,长远来看,更是为我顺朝在海外开辟了一片新的疆域,其战略意义,或许不亚于一条商路。英军虽在此地势力不强,然其背后有整个英国王室乃至欧罗巴的支持,我们需得谨慎行事,既要展示力量,亦要留有转圜余地,避免过早陷入与整个泰西为敌的境地。”
刁如苑接口道,她的思路更偏向于实际利益与秩序:“我以为,谈判时,首要之务,是要求英国方面正式承认我大顺在新大陆,至少是在此片区域的权益,与他们享有同等地位。其次,须明确划分势力范围,他们可保有詹姆士顿及周边小片区域,但更广袤的内陆及海岸线,应归属我大顺探索与开发。最后,必须勒令他们,停止对印第安各部族的无故侵扰与杀戮。巴顿酋长他们既与我等交好,便是我大顺的盟友,庇护盟友,亦是天朝上国应有之义。”
戚睿涵聆听着众人的分析,沉吟片刻,开口道:“诸位姐姐的见解都切中要害。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到,约翰·罗尔夫毕竟只是一地总督,诸如割让土地、承认势力范围此等涉及国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他未必有权当场拍板,必然需要请示伦敦的国王和议会。因此,谈判很可能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们可以提出我们的条件,但也需给对方一个台阶,给予其请示汇报的时间。在此期间,我们正好可以充分利用,加强对周边地区的考察,深入了解这里的山川地形、资源分布、部落情况,绘制详图,收集物产样本。唯有知己知彼,掌握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在后续的谈判乃至可能的冲突中,立于不败之地。”
朱成功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戚参谋思虑周详,正合我意。战场胜利仅为一时,长远布局方为根本。”他随即下令,“甘辉将军,你带一部分人负责清扫战场,看管俘虏,加强码头及‘伏波号’警戒。施琅将军,挑选五十名精干士兵,携带武器、测量工具及十日干粮。其余人等,随我与巴顿酋长一道,深入周边林地河谷,进行初步勘探。”
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董小倩、刁如苑几人,则跟随在朱成功和巴顿酋长身边,在一小队顺军士兵的护卫下,离开了弥漫着淡淡硝烟味的码头,向着那片苍翠无际、充满未知的林地深处走去。
越靠近林地,空气越发清新湿润。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以橡树、枫树、松树为主,粗壮的树干上爬满了青苔和藤蔓。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形态各异的叶片缝隙洒落下来,在林间空地上形成一片片移动的、斑驳陆离的光斑。脚下是积年累月形成的、厚实而柔软的腐殖质层,踩上去悄然无声,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植物腐烂和新生气息的、独特的森林味道。
巴顿酋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步履轻捷,对这片土地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庭院。他时不时停下脚步,用略带生硬的汉语,配合着丰富的手势,向身边的顺军众人介绍着周围的动植物。
他指着一丛叶片宽大、边缘呈锯齿状的植物,示意那根茎可以食用,有清甜之味;又指向一棵树皮奇特的树木,说这种树皮煮水可以治疗发热。他们惊起了一群正在林间啄食草籽的榛鸡,它们羽毛呈现出保护性的棕灰色斑纹,受惊后扑棱着翅膀,发出短促的“咯咯”声,迅速消失在灌木丛中。在一处溪流边,他们远远看到一头体型硕大的美洲黑熊,正悠闲地用爪子刨挖着河边的淤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察觉到人群的动静后,它抬起硕大的头颅,用乌黑的小眼睛警惕地望了望,然后不慌不忙地、慢悠悠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隐入了密林深处。
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较为开阔的草甸时,众人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数十头体型远比顺朝黄牛庞大、肩背隆起如小山、头上顶着弯曲锋利双角的美洲野牛,正安静地低头啃食着丰美的青草。它们厚重的毛皮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如同移动的堡垒,充满了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感。看到人类接近,领头的公牛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叫,整个牛群开始缓缓移动,大地仿佛都在它们沉重的蹄踏下微微震颤。
“天啊……这,这就是巴顿酋长说的‘大地之牛’吗?”董小倩忍不住轻声惊叹,下意识地握紧了戚睿涵的手臂,“如此巨兽,若能驯化……”
戚睿涵也是心神激荡,低声道:“恐非易事。观其形,知其性必烈。但它们的毛皮、肉食,皆是宝贵资源。”
他们还看到了在河边岩石上灵活跳跃、用灵巧的前爪浣洗食物的浣熊,它们黑白相间的尾巴和标志性的“黑眼圈”显得既机灵又可爱;以及在较高树枝间悄然潜行、目光锐利、耳朵上有一小簇耸立黑毛的短尾猫。
“真是一片充满生机与奇迹的土地!”白诗悦由衷感叹,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些动物,许多在我们那里闻所未闻。若能带回顺朝,不仅可供观赏,更能丰富我们对这世界的认知。”
袁薇更关注实用性,她指着周围笔直高大的松树和橡木:“朱将军,你看这些林木,材质极为优良,是建造海船、修筑营寨、制作器具的上好材料。还有这条河流,”她指向不远处那条蜿蜒流淌、水质清澈见底的河流,“水流充沛且稳定,若能在合适处修筑水坝水渠,不仅能驱动水轮,灌溉农田,或许还能在此建立一座长期据点。”
刘菲含早已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厚厚一叠桑皮纸,一边倾听巴顿酋长的介绍,一边飞快地勾勒着地形草图,标注出河流走向、山脉轮廓、植被类型以及发现的潜在资源点。“此地的价值,远超我们最初的想象。”她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专业性的专注,“土壤、气候、水源、物产……必须详细记录,形成报告,朝廷才能据此做出最有利的决策。”
董小倩望着远处那连绵起伏、在阳光下呈现出深蓝色调的山脉轮廓,轻声道:“群山之中,不知蕴藏着何种矿藏。若有铁矿、铜矿,乃至金银,对于我大顺的国用民生,将是极大的补充。”
刁如苑笑道:“看来,我们带来的丝绸、瓷器、茶叶,不仅可以与泰西人交易,与印第安各部族也能换到无数好东西。皮毛、药材、这些新作物的种子……这片新大陆,简直是一座天然的宝库。假以时日,在此地建立起稳固的贸易网络和移民据点,必将成为顺朝最为富庶的海外行省之一。”
戚睿涵听着同伴们充满发现与期待的议论,看着眼前这片充满原始活力与无限可能的土地,心中亦是豪情涌动。他知道,击败一队英军,仅仅是一个开始,是敲开了新大陆大门的一道缝隙。真正的挑战与机遇,在于如何经营这片土地,如何与各方势力周旋,如何将大顺的文明根植于此,并与这片土地上原有的文明碰撞、融合。这条路必然漫长而曲折,但前景,无疑广阔而诱人。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也给墨绿色的林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流动的金边。倦鸟归林,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勘探队伍在巴顿酋长的引领下,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收获的、兴奋的光芒。他们采集了多种植物的标本和种子,记录了大量地理信息,并与当地的土着建立了初步的友好关系。
当码头的轮廓和“伏波号”那高大的桅杆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夜幕已开始悄然降临。点点星辉出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与海湾中“伏波号”及几艘护卫舰上逐渐亮起的灯火交相辉映。今日的战斗与勘探,如同一个强烈的信号,宣告着大顺王朝在这片新大陆的正式登场。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刚刚拉开序幕。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但方向,已然在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