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无垠的蓝色洋面,如同一条无边无际的巨幅绸缎,在永昌十一年秋日略显温和的阳光下,铺展至天际线的尽头。阳光碎成万千金鳞,在水波间跳跃闪烁,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海天一色,那蓝是如此的纯粹、深邃,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吸纳进去。大顺航队的旗舰“伏波号”巨大的船身如同移动的城堡,坚固的船首劈开白色的浪花,如同犁铧在深蓝色的土地上耕出一道蜿蜒扩散的痕迹,哗哗的水声持续不断,是这旷阔天地间最恒久的乐章。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站在船舷旁戚睿涵略显疲惫却充满期待的面庞,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也被吹得有些凌乱。
一个半月的航行,目之所及几乎只有这单调到令人心悸的蓝。偶尔掠过的海鸟或跃出水面的鱼群,都能引起水手们一阵小小的、压抑着兴奋的骚动,随即又迅速归于漫长的沉寂。单调的航程磨砺着耐心,也积蓄着对未知陆地的渴望。储存的淡水开始带上木桶的味道,腌肉和硬饼干是主食,新鲜果蔬早已成了记忆中的奢望。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被海风侵蚀的痕迹和长期漂泊的倦怠。
这天清晨,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海雾尚未完全散去,了望塔上传来一声声嘶力竭却又充满狂喜的呼喊,那声音穿透层层帆索和海风,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陆地,前方看到陆地了!”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荡了整个船队。原本规律运作的船只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甲板上迅速挤满了从各个舱室涌出的人影。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董小倩、刁如苑六人也快步走出略显憋闷的船舱,凭栏远眺。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紧张、期待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远方,在海平面与晨曦薄雾交织的地方,一条墨绿色的线终于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从一抹模糊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沉郁、不断横向延展并增高。那不再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而是坚实、沉默、带着原始生命力的真实存在。新大陆。
水手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相互拥抱,甚至有人跪在甲板上,感谢妈祖或各方神佛的庇佑。数月漂泊的艰辛,对故乡的思念,对未来的茫然,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眼前这片坚实的土地所抚慰。
朱成功站在主舰楼上,手扶栏杆,一向沉稳如山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那笑容里包含着作为统帅的巨大压力和此刻成功的欣慰。甘辉、施琅等将领则迅速从最初的激动中恢复,开始低声发出各种指令,水手们奔跑着调整帆向,测量水深,准备应对靠近陆地时可能出现的浅滩或暗流,整个船队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
“我们……真的到了?”白诗悦喃喃自语,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抓着戚睿涵的胳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虽早已从戚睿涵和袁薇那里听过这片土地的存在,无数次在地图和沙盘上推演过它的轮廓,但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亲眼看到那传说之地从海中升起,依然感到心潮澎湃,一种跨越时空的晕眩感包裹着她。
袁薇站在她身旁,深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风,那风里除了熟悉的咸腥,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泥土和森林的清新气息。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这就是哥伦布发现的‘新世界’……我们脚下,或许是亘古以来从未有华夏之人踏足的土地。”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片绿色,在追寻着某种历史的轨迹。
刘菲含则更显理性,她迅速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拿出硬皮笔记本和特制的炭笔,依靠在栏杆上,开始快速勾勒远处海岸线的轮廓,同时记录下当前的风向、水流速度和肉眼观测到的植被特征,口中低语,像是在对自己确认:“植被茂密,以高大乔木为主,地势从海岸线看似乎较为平缓,有河口冲击的迹象,适合登陆建立初步据点。”
董小倩手握腰间佩剑的剑柄,指节清晰,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逐渐清晰的海岸线,身为武者,她对未知环境保持着本能的戒备,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可能引起她的注意。刁如苑则安静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目光深邃地评估着这片土地,茂密的森林在她眼中可能意味着珍贵的木材资源,平缓的河口岸边或许能建立港口,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潜在的商业价值和开发成本。
随着船队缓缓靠近,海岸的细节愈发清晰。茂密的原始森林如同无边无际的绿色绒毯覆盖着大地,又像是沉默的绿色巨人,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巨木参天,藤蔓缠绕,充满了蛮荒的生命力。然而,就在这片看似纯粹原始的景象中,几座突兀的建筑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那是一些简陋的木结构房屋,样式带着明显的欧罗巴风格,陡峭的斜顶是为了应对可能的积雪,粗糙的烟囱里甚至还有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袅袅升起,显示着人烟的存在。
朱成功眉头微蹙,举起手中的黄铜望远镜,仔细观测了片刻,然后放下,对走到他身边的戚睿涵等人说道:“元芝,你看那几处屋舍,似是泰西样式,绝非土人所建。”他的声音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戚睿涵心中了然,那片房屋的出现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他点头道:“大帅明鉴。泰西诸国,如西、葡、荷、英等,自哥伦布发现此地后,竞相扬帆而来,建立据点,掠夺资源,已有数十年乃至近百年。看来,我们并非首批访客,此地已有恶邻盘踞。”他用了“恶邻”一词,显然对欧洲殖民者的行径早有耳闻。
这个发现让刚刚还沉浸在发现“新大陆”喜悦中的众人,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这片土地并非想象中的无主之地,至少,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并且看样子来者不善。空气中欢庆的气氛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和警惕。
朱成功沉吟片刻,果断下令船队在离岸一段安全距离下落锚,巨大的铁锚带着锁链的哗啦声沉入海底。他派出数艘装备了小型佛朗机炮和火铳的舢板,由经验丰富的老将甘辉带领一队精锐士兵先行探路,戚睿涵等六人以及通译何斌、向导维克托·霍尔也随艇前往。他们刻意避开了那些欧式建筑所在的方向,选择在一处看似平静、拥有平缓沙滩和淡水河流入海的海湾登陆。
当小艇冲上潮湿的沙滩,船底与砂砾摩擦发出嘎吱声,众人依次踏足这片陌生而坚实的土地。脚下传来的稳定感与船上持续的摇晃感截然不同,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依托。沙滩上散落着贝壳和枯枝,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岸边植物特有的清香。
然而,这片土地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就在甘辉指挥士兵们建立临时警戒圈,戚睿涵等人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奇特的植被时,一队穿着鲜艳红色军服、手持火绳枪的士兵从森林边缘快步走出,呈半圆形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是一名神色倨傲的年轻军官,高鼻深目,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胡子,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扫了一眼甘辉、戚睿涵等人明显不同于欧洲人的东方面孔和装束,尤其是他们身后士兵们整齐划一的号衣、精良的燧发铳和冷峻的气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更深的傲慢所取代。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大英帝国的领地!”军官用英语高声喝道,语气极为不善,同时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士兵们哗啦一声举起了火绳枪,枪口对准了登陆的队伍。
通译何斌连忙上前,试图用在大顺沿海较为通用的葡萄牙语进行沟通:“我们是来自东方的船队,并无恶意……”但对方显然听不懂葡萄牙语,只是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用英语嚷嚷着:“说人话,我听不懂你们的鸟语,立刻离开这里!”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顺军士兵们也立刻举铳相对,双方剑拔弩张。甘辉脸色阴沉,手按在了刀柄上,他虽然听不懂英语,但对方的态度和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白诗悦和袁薇对视一眼,主动从人群中走上前。白诗悦用清晰而流利,带着些许古典韵味的英语回答道:“尊敬的军官先生,我们是来自东方大顺帝国的使团,奉我国皇帝之命,远航至此,旨在探索未知世界,与各方友好通商,传播文明。”她的声音不高,但在紧张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的英语如此流利,让那名英国军官明显愣了一下,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白诗悦和袁薇,似乎难以理解为何这些“东方人”,尤其是女性,能说如此标准的英语。
“大顺帝国?”他重复了一遍,眉头紧锁,显然这个国名在他的知识范畴之外,“我不管你们来自什么顺还是逆,这里是詹姆士顿,是我们英国国王陛下特许的弗吉尼亚殖民地。这里不欢迎外人,尤其是你们这些黄种人,请你们立刻退回到船上去,否则,”他加重了语气,威胁意味十足,“我们将视你们为入侵者,并采取一切必要手段!”
袁薇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与白诗悦并肩而立,她的语气平和,但带着一种经过现代学术训练的逻辑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力度:“阁下,请冷静。这片大陆广阔无垠,资源丰富,并非任何一国所能独占。我们跨越重洋,航行万里,带来的是和平与友谊,旨在互通有无,促进了解,而非争夺土地。贵国在此建立据点,我们表示尊重,但也请尊重我们基于同样探索精神而航行至此的权利。武力对抗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军官似乎被袁薇沉稳的气度和话语中的逻辑所慑,又或许是对这支装备精良、纪律严明到令他暗自心惊的“东方军队”有所忌惮,语气稍缓,但态度依旧强硬:“女士,你的英语很好,但道理在这里行不通。这里是殖民地,有殖民地的规矩。没有总督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登陆和活动。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你们立刻退回船上,离开这片海域,这是最后警告!”他身后的士兵们配合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维克托·霍尔,那位在英国加入航队的年轻向导,此时也赶紧上前用英语补充交涉,试图缓和气氛,强调大顺使团的和平意图和强大的实力,希望对方不要轻启战端。但那军官态度坚决,甚至不耐烦地示意维克托闭嘴,他身后的士兵们手指已经扣在了火绳枪的扳机上。
在后方小艇附近观察的朱成功看到情况不对,对方敌意甚重且难以沟通,便示意甘辉暂时后退,避免在情况不明时发生直接冲突。他沉声道:“既然此地已有主,且蛮横无理,我天朝上国,不与其一般见识。另寻他处登陆便是,不必在此徒耗口舌。”
戚睿涵也赞同道:“大帅所言极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情况未明,不宜与这些欧洲殖民者发生冲突。我们另觅良港便是。”
于是,在英军士兵们警惕甚至带着挑衅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探路队伍保持着防御阵型,缓缓退回到小艇上,划离了海岸,返回了停泊在深水区的伏波号。第一次接触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旗舰,朱成功立即召集众将和戚睿涵等核心人员到指挥舱商议。粗糙的海岸图铺在桌面上,上面标记着刚刚观察到的英军据点和他们尝试登陆的地点。
“看来泰西人在此经营已有时日,且戒备心极重,视此地为禁脔,排外性很强。”朱成功指着地图说道,手指划过海岸线,“我们对此地水文、地形、敌情均不了解,强行在此登陆,恐陷入被动。向南航行一段,寻找无人或土人友好之地登陆,站稳脚跟再图后续。”
“大帅英明,”施琅附和道,“我军远来,疲敝未消,当以立稳根基为要。与土人结交,获取补给和信息,方为上策。”
船队再次起锚,巨大的风帆吃满了风,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向南行驶了约莫十几里路。一路上,众人在船上仔细观察,最终找到了一处看似荒僻、没有欧式建筑踪影的河口地带。这里森林更加茂密幽深,河水浑浊泛黄,注入海中,形成了一片水势相对平缓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某种野花混合的奇异香气,浓烈而原始。各种从未听过的鸟鸣兽吼不时从森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充满了未知的生机与危险。
再次放下小艇,众人小心翼翼地踏上这片真正的“新”土地。松软的河滩泥地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茂密的灌木丛和高达数丈的乔木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下来。刘菲含立刻开始采集土壤和植物样本,董小倩和几名士兵护卫在她周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幽暗的丛林。
然而,渴望的宁静再次被打破。没走多远,一阵凄厉的哭喊、粗暴的呵斥声以及皮鞭抽打的脆响,顺着林间的微风隐约传来。声音来自森林深处,带着绝望的气息。
众人心中一紧。朱成功立刻示意队伍保持安静,派出两名斥候前出侦查。很快,斥候回报,前方林间空地上,有英国士兵正在殴打、捆绑土着居民。
“过去看看!”朱成功脸色一沉,率先向声音来源处快步走去。甘辉、戚睿涵等人紧随其后,士兵们呈战斗队形散开,警惕地推进。
穿过一片带刺的灌木丛和纠缠的藤蔓,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林间空地。而空地上的景象让所有目睹者都瞬间怒火中烧。只见五名穿着熟悉红色军服的英国士兵,正肆无忌惮地挥舞着牛皮鞭子,抽打着一群约莫十来个衣衫褴褛、皮肤呈古铜色的土着人。地上已经躺倒了三四具土着人的尸体,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黑褐色的泥土,吸引了成群飞舞的蝇虫。活着的土着人被粗糙的绳索反绑着双手,蜷缩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恐惧、痛苦和彻底的绝望,他们发出呜咽的哀鸣,却只能换来更凶狠的鞭挞。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朱成功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闷雷在林中炸响,尽管对方可能听不懂汉语,但那声音中蕴含的凛然怒意和威严,足以震慑场面。
一名看似小头目的英国士兵停下了鞭子,转过头,脸上带着蛮横和不屑,当他看到朱成功等人时,明显认出了是早些时候遇到的那批“东方人”,他啐了一口,用英语嚷道:“又是你们这些该死的黄皮猴子?真是阴魂不散。听着,这些是阻碍文明进步的野蛮人,他们占据了土地,却不懂得开发利用。我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清除这些障碍,获取这片应许之地的资源。消灭他们是我们的权利和神圣职责!”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种族优越感和殖民者的逻辑。
旁边的甘辉虽听不懂英语,但看此情景,早已目眦欲裂,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凭借高超的身手,一把狠狠拽住那名正在叫嚣的士兵头目的衣领,怒目圆睁,用汉语喝道:“欺凌弱小,滥杀无辜,禽兽不如!立刻放开他们!”
维克托赶紧上前,声音急促地翻译着,并试图缓和气氛,对那名被抓住的士兵头目说:“士兵先生,请冷静!这些汉人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国度,他们的文化核心是仁爱和道义,你们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是极其野蛮和不义的,这严重触犯了他们的底线。我强烈建议你们立刻停止暴行,否则冲突将不可避免……”
“否则怎样?”那名士兵头目用力挣脱甘辉铁钳般的手,脸上毫无悔意,反而因为被冒犯而更加嚣张,他指着甘辉和维克托的鼻子,“滚开!这里是新世界,轮不到你们这些外来者来指手画脚!再敢妨碍我们执行任务,连你们一起收拾!”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猛地掏出了腰间的短铳,黑沉沉的枪口直接对准了近在咫尺的维克托和甘辉。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所有的顺军士兵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举起了手中的燧发鲁密铳、鸟铳和闪亮的刀剑,对准了那五名行凶的英兵。林间空地上,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火绳燃烧的细微滋滋声。
维克托脸色发白,但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请冷静,我们可以谈谈,没有必要……”
“砰”一声清脆而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了林间的喧嚣,也彻底击碎了任何和平解决的可能。谈判的努力化为泡影。子弹并未射向维克托或甘辉,或许是那名士兵头目在紧张之下手抖,又或是他本就打算杀人立威,灼热的铅弹击中了一名站在稍前方、正怒视着英兵的年轻顺军士兵的胸膛。那名年轻的士兵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痛苦,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迅速被鲜血染红的号衣,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踉跄着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风吹过高大树冠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几名亲眼目睹战友倒下顺军士兵压抑不住的、带着震惊和悲愤的抽气声。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火药味。
朱成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和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杀意和作为统帅必须维护的尊严。他缓缓抬起右手,声音如同极地的寒冰,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冥顽不灵,残害我同胞……此等凶徒,天理难容。弓弩火铳准备……一个不留!”
“放!”甘辉早已怒火填膺,双目赤红,几乎在朱成功下令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刹那间,爆豆般的枪声密集响起!顺军士兵们装备的燧发鲁密铳和鸟铳喷射出愤怒的火舌,白色的硝烟弥漫开来,铅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那几名行凶的英兵。如此近的距离,对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那名开枪的士兵头目首当其冲,身上瞬间爆开数朵凄艳的血花,他脸上还凝固着惊愕和未曾褪去的狰狞表情,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其余四名英兵也如同被收割的麦秆,在顺军精准而迅猛的齐射下,几乎在瞬间就被打成了筛子,惨叫着纷纷倒地毙命,手中的火绳枪零落地掉在地上。
战斗,或者说对暴行的即时处决,在短短十几秒内就彻底结束了。林间空地上弥漫开更加浓烈刺鼻的火药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与之前草木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五具英兵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中。
那些被捆绑的土着人惊呆了,他们蜷缩在地上,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雷霆般的反转,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
朱成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毕竟,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逝。他示意士兵们收起依旧冒着青烟的武器。他走到那群幸存的土着人面前,甘辉和懂些简单土着语言的维克托跟在身旁。两名士兵上前,用匕首小心地割断了捆绑土着人的粗糙绳索。
为首的土着人是一位身材健硕、脸上涂着红色和白色油彩的中年男子,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面色沉肃但眼神并无恶意的朱成功,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此刻已变成尸体的红衫军,似乎终于明白了眼前这群衣着奇特、武器犀利的人拯救了他们。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捆绑而有些趔趄,然后做出了一个出乎顺军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面向朱成功,深深地跪拜下去,额头几乎触碰到沾染了同胞鲜血的土地,口中发出急促而充满感激之情的、带着复杂音调的音节。
维克托侧耳仔细倾听,然后努力翻译着他的话,语气带着一丝激动:“他在感谢……感谢天神,说是天神派来的使者,乘坐巨船,拯救了他们部落的战士……他说他叫‘巴顿’,是附近一个叫做‘帕蒙基’部落的首领……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来报答救命之恩……”
朱成功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亲手将巴顿扶起,虽然语言不通,但他通过有力而稳定的手臂、沉稳的眼神和微微点头的动作,清晰地传递着善意和安抚。他指了指地上英兵的尸体,又坚决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然后指向巴顿和他那些刚刚获释、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的族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巴顿似乎完全理解了这跨越语言的交流,他激动地比划着,用手指向森林的更深处,又指向朱成功和顺军士兵,然后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不断重复着一个词语,目光恳切。
维克托继续翻译:“他邀请我们去他的部落,他说他们的部落就在这条河的上游不远。他们愿意拿出最好的食物,还有……还有他们世代种植的珍贵作物种子,来交换我们带来的东西,表达最诚挚的感谢。”
朱成功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期望的——建立和平的交流,获取本地信息和资源,而非暴力的征服。他示意巴顿带路,同时命令士兵们妥善掩埋那名不幸阵亡的年轻同胞,以及那五名英兵的尸体也被草草掩埋,以免引发瘟疫或吸引野兽,现场的血迹也用泥土和落叶进行了粗略覆盖。
在巴顿和他的族人带领下,队伍沿着一条被踩出的小径,向森林深处进发。顺军士兵们保持着警惕,但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一些水手拿出随船携带的、作为贸易品的精美青花瓷器小碗、散发着清香的茶叶小包、色彩艳丽的丝绸小片等物,与巴顿的族人进行了初步的、以物易物的交易。
土着人好奇而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这些光滑、精美、从未见过的物品,脸上露出惊叹的表情。他们则慷慨地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食物和作物——金灿灿的、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各种形状大小不一、颜色从鲜红到深紫不等的辣椒;沾着泥土、但个头不小的土豆;还有裹在坚硬荚壳里、需要剥开才能见到果仁的花生。顺军士兵和水手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新奇的物种,相互传看,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戚睿涵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玉米,在手中仔细掂量、观察,那金黄的色泽在林间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诱人。他转向身边的几位女生,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历史的沉重感:“玉米、土豆、辣椒、花生……这些东西,若能成功引种带回中国,其活人无数、丰富物产的意义,恐怕丝毫不亚于为我们大顺增添十万雄兵,足以改变亿万人餐桌和命运。”
白诗悦捏起一个红艳艳的小辣椒,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那辛辣的气息让她微微蹙眉,却又若有所思:“是啊,这些都是能活人无数的宝贝。尤其是这辣椒,乃是极好的调味品,若能推广,我们大顺的百姓,餐桌之上便能多许多风味。”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
刘菲含则更关注这些作物的实用性和生长特性,她拿着一个小笔记本,通过维克托的转述,仔细地询问着巴顿的族人关于这些作物的种植季节、土壤要求、产量高低等具体问题,并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然而,轻松中带着收获喜悦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戚睿涵走在队伍中间,他的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他刻意放慢脚步,靠近正在观察地形的朱成功,低声道:“大帅,今日之事,虽是我等被迫自卫,惩凶扶弱,但毕竟杀了詹姆士顿的英兵。那些欧洲殖民者,尤其是我所知的英国人,向来睚眦必报,且极度看重所谓的‘面子’和权威。我担心,詹姆士顿那边得知消息后,绝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派兵前来报复。”
白诗悦也走了过来,点头附和,脸上带着忧色:“睿涵说得对。根据历史……根据我们所知,那些早期北美殖民地的英国人,不仅傲慢排外,而且对土地和资源的贪婪极为强烈,视这片土地为他们独享的禁脔。我们在此立足未稳,人手、补给均有限,需早做防备。应以和为贵,尽量避免大规模冲突,但也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防备对方的突袭。”
袁薇补充道,她的分析更为冷静:“而且,我们刚才迅速而果决地解决了那五个英兵,虽然展示了我们的武力和决心,但同时也暴露了我们的战斗方式和装备水平。他们若来报复,必定不会是少数人,而且会是有备而来,可能会针对我们的火器特点进行调整。”
朱成功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茂密而陌生的森林,参天古木遮蔽了大部分阳光,使得林下光线幽暗,视线受阻,确实是个容易设伏的环境。他沉声道:“诸位所虑,本帅亦深知。然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向来怀柔远人,先礼后兵。然彼辈若蛮横无理,恃强凌弱,伤我子民,我大顺王师,护佑同胞,宣扬正义,又何惜一战?”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对周围的将领下令道:“传令下去,加快与土人交易,获取必要补给和信息。同时,多派精明斥候,携带信号焰火,沿我们来路及詹姆士顿方向严密监视,有任何敌踪立刻回报。所有人提高警惕,检查武器弹药,轮流休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遵命!”甘辉、施琅等众将凛然抱拳,迅速将命令传达下去。队伍中的气氛再次为之一紧,收获新作物的喜悦,被一层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隐忧所笼罩。
夕阳开始西沉,巨大的树影被拉得长长的,如同墨迹在林间涂抹。森林深处的光线迅速变得黯淡下来,夜晚的凉意开始弥漫。这片盼望已久的新大陆,在初见的壮丽与收获的欣喜之后,已然显露出它复杂、严峻而充满挑战的一面。
戚睿涵回头望了望来时路,那掩埋着同伴和冲突痕迹的方向,又看向前方被巴顿称为“家”的、幽深未知的丛林深处,心中明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他们踏上的,不仅仅是一片蕴藏着无尽资源和机遇的新奇土地,更是一个各方势力开始登台、充满机遇、挑战与未知风险的巨大棋盘,而第一颗棋子,已经带着血与火,落在了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