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无数柄纤细的金色利剑,艰难地刺破了笼罩在广袤海域与陌生陆地上空的薄雾。光线起初是羞涩的,只在云层与雾气的缝隙间投下几缕斑驳的光柱,随即变得大胆而炽烈,将夜间凝聚的湿冷气息驱散。浩瀚无垠的洋面被染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而在船队的前方,那片沉睡了一夜,或者说沉睡万古的大陆,其轮廓正被这光芒一点点、耐心地勾勒出来。
咸湿的海风,带着大洋深处未被驯服的野性,以及岸边植被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原始而浓烈的气味,吹拂过“伏波号”高耸的船舷和饱经风浪的船帆,也吹拂着甲板上每一张写满疲惫却又充满好奇与期待的脸庞。
漫长的航行,数月的颠簸,与风暴搏斗的惊险,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故土的思念,所有积压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片无边无际、散发着蛮荒魅力的土地一扫而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拍打声和风掠过帆索的呜咽,仿佛在为这片古老大陆的苏醒奏响序曲。
“我们……真的到了?”白诗悦纤细的手指紧紧扶着冰凉的木质船舷,身体微微前倾,极目向远方眺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这梦幻般的景象。
映入她眼帘的,是绵延无尽、仿佛直达世界尽头的海岸线,金黄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烁着细腻的光芒,如同一条巨大的、被遗落的神之缎带。沙滩后方,则是郁郁葱葱、形态奇特的树林,那些树木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叶片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灰绿色调,与记忆中江南的婉约园林或是北方的苍劲松柏都迥然不同,充满了异域的、近乎倔强的生命力。
“到了,这里就是我们称之为‘澳大利亚’的地方。”戚睿涵站在她身侧,声音沉稳,但仔细听去,却能捕捉到那语调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震动。他手中握着一卷经过特殊防水处理的卫星图复印件,上面用现代科技标注出的海岸线、等高线此刻正与眼前真实的景象缓缓重叠。然而,图纸上的线条和色块是冰冷的、抽象的,而眼前的真实——那带着湿润水汽的风,那阳光下耀眼的沙滩,那奇异树林中传来的不知名鸟鸣,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桉树油、海盐和泥土芬芳的原始气息,远比任何图纸都更令人心生敬畏,更能感受到“存在”本身的重量。
在他们不远处,刘菲含早已架起了她那台经过多次改良、凝聚了她不少心血的望远镜。镜筒稳稳地对准海岸,她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仔细地分析着视野中的一切。“植被类型完全陌生,以高大的桉树类和低矮的灌木丛为主,树冠形态适应强光和干旱……地质结构看来也……嗯,很独特,沙质海岸后方是低矮的丘陵,岩石风化程度很高。这片区域,从环境和资源角度看,非常适合建立长期观测点和补给基地。”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客观,仿佛在实验室里分析一组复杂的数据,但那双透过镜片凝视远方的眼睛里,微微闪烁的光芒却出卖了她内心深处的兴奋与探索欲。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个巨大的、未经开启的自然奥秘宝库。
袁薇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分辨空气中复杂的气味成分。“有桉树的味道,很浓烈,清冽中带着一丝辛辣……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野性气息,像是某种动物留下的标记,又像是某种从未闻过的花朵在隐秘处绽放。”她博览群书,对异域的风土人情向来心向往之,曾在无数典籍游记中神游四海,此刻真正身临其境,只觉得书中所有华丽的辞藻和生动的描述,在这样直接而磅礴的感官冲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刁如苑的目光则更多地停留在海岸线的走向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上。她双手交叠放在船舷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这片土地看似荒芜,人烟稀少,但面积如此辽阔,资源禀赋必然不同凡响。若能妥善勘测与开发,其地下蕴藏的矿产,地上适合种植的作物,恐怕会超出我们最初的预估。”作为在商海中历经沉浮的成功者,她本能地开始评估这片新土地潜在的价值与未来的可能性,脑海中已经开始勾勒贸易路线和资源开发计划的雏形。
董小倩站在众人稍后一步的位置,神情是六人中最复杂的。她静静地望着那片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土地,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数百年的时空壁垒。在现代社会,她曾与身边这五位亲密无间的同伴,以游客的身份,乘坐舒适的航班,畅游过澳大利亚。
那时所见,是悉尼歌剧院的现代轮廓,是黄金海岸边林立的高楼与冲浪的人群,是井然有序、标识清晰的国家公园,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喧嚣而热闹的身影。而眼前,只有最原始、最本真的自然风貌,苍茫、古朴、沉默,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未经任何雕琢的壮美。这种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对比,让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时空错位带来的恍惚,是对已知历史被颠覆的震撼,更是一种亲眼见证伟大历史开端的神奇与悸动。
“确是一番别样风味。”她几乎是无声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复杂意味的笑意。那时的繁华、秩序与全球化,是数百年演变的结果,是历史的终点之一;而此刻的原始、静谧与孤立,才是一切的起点。他们,正站在这起点之上。
舰队统帅朱成功站在舰桥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海岸线,最终选定了一处海湾作为登陆点。他沉声下令,庞大的舰队在近海深水区缓缓下锚,铁链与海水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打破了这片海域亘古的宁静。数艘轻便坚固的小艇被放下水面,载着精心挑选的先遣队员以及戚睿涵等六位身份特殊的“顾问”,开始向着那片静谧而诱人的海滩驶去。
小艇破开湛蓝的海水,激起白色的浪花。海浪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温柔而克制,只是轻轻拍打着船体。当小艇冲上沙滩,船底与细沙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时,众人依次跳下船,脚下传来细腻白沙柔软的触感,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记。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以其最直接的物理方式,迎接着来自遥远东方的访客。一种混合着开辟者的激动、对未知的敬畏以及沉甸甸历史责任感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油然升起。
没走多远,负责观察四周环境的刘菲含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侧前方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压低了声音道:“看那里,有动静!”
众人立刻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屏住了呼吸。只见几只体型中等的灰褐色动物正从灌木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两足生物。它们的身形结构十分奇特,后肢异常强健粗壮,仿佛蕴含着强大的爆发力,一条肌肉扎实的长尾巴拖在身后,既能保持平衡,似乎也可作为支撑。而前肢则相对短小,有些滑稽地缩在胸前。它们站立在那里,用一种好奇而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望过来,并未立刻惊慌逃窜。
“这是……袋鼠?”袁薇瞪大了眼睛,语气中充满了书本知识得到印证的新奇感,“《坤舆格物论》中曾有提及,说此兽‘以后足跖地而行,迅捷如飞,腹下有袋以哺幼’,今日一见,果然形态奇特,名不虚传。”
戚睿涵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取出一些准备好的干粮——一些烘干的面饼和果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将食物轻轻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然后后退,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一只体型较小、看起来尚未完全成年的袋鼠犹豫了片刻,鼻子轻轻翕动着,似乎在辨别空气中陌生而又带着诱惑的气味。最终,或许是好奇心战胜了警惕,或许是食物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它慢慢靠近,用灵活的前爪扒拉住面饼,开始试探性地咀嚼起来。它略显笨拙而又专注的进食模样,让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众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轻松而好奇的笑容。
“看来它们并非完全畏惧人类,至少对食物抱有好奇。”白诗悦也受到鼓舞,学着戚睿涵的样子,从随身香囊里取出几颗蜜饯,动作轻柔地向着另一只看起来相对温和的袋鼠示意。那只袋鼠只是歪着头看了看,并未靠近,但也没有离开。
随后,他们在不远处一片散发着浓郁桉树油气味的树林中,发现了更加“懒惰”或者说沉静的家伙——考拉。它们毛茸茸、圆滚滚的身体紧紧地蜷缩在高高的树杈间,像是与灰白色的树干融为一体。
大部分时间,它们都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之中,即便下方人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惊扰了这片林子的宁静,它们也只是极其缓慢地、懒洋洋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用那双懵懂而清澈的黑色小眼睛瞥一眼下方扰人清梦的生物,然后便若无其事地再次合眼,沉入它们似乎永无止境的梦境。那副与世无争、憨态可掬的模样,瞬间俘获了所有女性的心,连一向冷静的刘菲含和精明的刁如苑眼中都流露出了难得的柔软光芒。
“真是……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刁如苑也难得地放下了商人的精明与盘算,露出了纯粹欣赏的神情,语气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董小倩站在一旁,看着同伴们小心翼翼地采摘最嫩的桉树叶,试图喂食那些慵懒的考拉。考拉们慢条斯理地伸出爪子,接过树叶,然后机械地、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它们无关。
这幅景象,让她不由得想起在现代社会,这些生灵作为澳大利亚的国宝,被保护在国家公园和繁育中心里,接受着游客们隔着安全距离的观赏和工作人员精心的呵护。而此刻的互动,更加原始,也更加直接,没有玻璃幕墙的阻隔,没有管理员的提醒,仿佛是两个不同时空、不同演化路径的生命,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初次、平等的邂逅。一种微妙的历史参与感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朱成功和甘辉、何斌等高级将领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完全沉浸在与新奇动物的互动中。他们更多地是在一旁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评估着登陆点的地形、水源、植被覆盖以及潜在的防御要点。当然,他们也被这些前所未见的异兽所吸引。
朱成功抚着下颌的短须,对身旁的甘辉说道:“此等异兽,形态习性皆与中原所见大相径庭,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能设法捕捉数对,安然带回神州,必能令陛下和京城百姓大开眼界,亦可显我天朝物博,泽被万方。”甘辉点头称是,目光已经在那几只袋鼠和树上的考拉之间逡巡,心中开始盘算如何设计既能保证动物存活,又便于长途海运的笼舍,以及途中喂养的诸多细节。
除了袋鼠和考拉,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还向他们展示了更多的奇妙生物。色彩斑斓、鸣叫声嘹亮甚至有些聒噪的鹦鹉,成群结队地在林间快速飞过,如同一道道流动的彩虹;一些行动迅捷、体型各异、皮肤粗糙或带有艳丽纹路的蜥蜴,在温暖的岩石和沙地上机警地穿梭,听到人声便迅速隐没于石缝或草丛之中。
刘菲含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和样本袋,用炭笔快速勾勒着所见动物的形态,记录下它们的习性特征,甚至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奇特的植物叶片、花朵以及不同层次的土壤样本。对她而言,脚下所踏的每一寸土地,眼前所见的每一种生物,都是一个亟待解读的自然密码,这简直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完全未经探索的天然实验室,让她沉醉其中。
然而,这片土地看似宁静祥和的表面之下,潜藏着其固有的秩序与警惕。就在众人逐渐放松心情,沉浸于发现新生物的喜悦中时,负责在外围丛林边缘警戒的士兵突然发出了急促而低沉的警报声。
“什么人,站住!”一名哨兵猛地举起手中的弩箭,对准了树林深处晃动的阴影,厉声喝道。
气氛瞬间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片幽深的树林。只见从斑驳的树影和茂密的灌木丛中,影影绰绰地走出了几十个身影。他们皮肤呈现出深沉的、近乎古铜色的黝黑,身材精干瘦削,肌肉线条清晰,几乎赤身裸体,仅在下身围裹着简单的兽皮或草裙。他们的身上,用白色的矿物质颜料涂抹着复杂的、充满神秘意味的纹饰,如同某种古老的图腾。手中握着的是简陋却透着杀气的长矛、用于投掷石块的木制投掷器,以及一种形状奇特、弯曲如新月般的木制回力镖。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深深的疑惑,以及一种面对入侵者时本能升腾而起的敌意与扞卫之色。这就是这片澳洲大陆真正的主人,在此生息繁衍了数万年的土着居民。
“所有人,勿要轻举妄动,保持阵型!”朱成功经验丰富,立刻沉声下令。训练有素的顺军士兵迅速向中心靠拢,举起盾牌,组成一个圆形的防御阵势,将戚睿涵等非战斗人员保护在中间,但所有武器都只是处于戒备状态,并未直接指向对方,朱成功严令禁止首先发起攻击。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走到阵型边缘,尝试用官话朗声说道:“我等乃来自东方大顺国之使臣,船队途经此地,只为补充淡水食粮,勘察风物,并无恶意,更非为劫掠侵占而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回荡,试图传递和平的意图。
然而,对方显然完全听不懂这陌生的、抑扬顿挫的语言。他们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更加困惑和戒备的神情,彼此间用短促而含义不明的音节快速交流着,手中的长矛和投掷器握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为首的一个年长土着,脸上布满了如同刀刻斧凿般的深壑皱纹,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他的目光尤其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向前迈出一步,用手中削尖的长矛先是指了指波涛汹涌的大海方向,然后又猛地指向戚睿涵和他们身后的船队,嘴里激动地、语调起伏很大地说着一连串话语,声音沙哑而充满力量。他的动作和语气,不像是在问候,更像是一种严厉的质问,似乎在愤怒地诘问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为何要闯入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惊扰这片土地的宁静。
精通多种南洋部落语言的通译何斌连忙上前,尝试用他所知的几种语言进行沟通,甚至配合着手势,表达友好和交换的意愿。然而,对方的语言体系似乎与何斌所知的任何语种都毫无关联,他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对方脸上没有任何理解的迹象,反而因为何斌的靠近和陌生音调而更加躁动不安。双方陷入了一种极度紧张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之中,语言,这道无形的墙壁,此刻成了比任何天然险阻都更难逾越的鸿沟。
“他们似乎……非常紧张这片土地,我们的出现,在他们眼中恐怕是一种严重的亵渎。”董小倩低声对身旁的戚睿涵说道,她敏锐地观察到,这些土着在站立和移动时,对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流露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重视,那种情感,超越了简单的领地意识,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与土地血脉相连的信仰。
袁薇也紧蹙着眉头,低声道:“看他们的眼神,不仅仅是敌视,更带着一种……仿佛我们玷污了某种不容侵犯之物的愤怒与悲伤。这不仅仅是家园被入侵,更像是信仰被冒犯。”
朱成功见状,决定尝试用实物来表达善意。他示意几名士兵从携带的物资中取出几匹色彩鲜艳的丝绸、一些光洁的瓷器器皿以及几件小巧的金属工具,捧着这些礼物,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脸上尽量做出和善的表情,将礼物展示给对方。
然而,这一举动似乎起到了反效果。当士兵捧着那些在顺军看来颇为珍贵的礼物靠近时,土着们非但没有接受的意思,反而更加激动起来。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向着顺军的方向,发出更加响亮、充满威胁性的吼叫声,身体前倾,做出随时准备投掷或冲锋的姿态。他们似乎将这种靠近行为本身,尤其是手持陌生物品的靠近,视为一种极具挑衅意味的侵犯,或许在他们古老的习俗中,这代表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或是战争的宣告。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那名年长的土着首领,脸上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挥肌肉虬结的手臂,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呼哨。他身后的土着战士们仿佛听到了进攻的号角,立刻爆发出一阵充满野性的、震耳欲聋的呐喊,同时,他们手中的长矛和投掷器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呼啸的风声,向着顺军的防御阵型疾飞而来。
“举盾,防御!”甘辉反应极快,厉声喝道,声音在突然爆发的混乱中依然清晰可辨。
训练有素的顺军士兵们早已做好准备,闻令立刻将手中的盾牌高高举起,紧密地靠拢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坚固的木质盾墙。
“笃笃笃笃——”矛尖和坚硬的石块猛烈地撞击在盾牌表面,发出连续不断、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响声,如同骤雨敲打在厚重的屋瓦上。所幸双方距离尚远,大部分原始的攻击都被这道坚实的盾墙有效阻挡下来,但仍有几枚角度刁钻的回力镖,以一种诡异的弧线绕过盾牌边缘,擦着阵型掠过,将两名站在边缘的士兵的手臂划开了一道血口,鲜血立刻沁湿了他们的衣袖。
“大帅,他们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话,冥顽不灵!”一位千户紧握着腰间的佩刀刀柄,脸色铁青,语气中充满了焦灼与愤怒。
朱成功眉头紧锁,他深邃的目光扫过那些依然在呐喊、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击的土着,又看了看身后严阵以待、已有弟兄挂彩的士兵,以及被保护在阵中、脸色凝重的戚睿涵等人。他深知临行前陛下的旨意是“怀柔远人,宣威海外”,而非轻易开启战端,妄动刀兵。但眼前的局面,对方的攻击虽然原始,却带着一种不惜性命、扞卫家园与信仰的决绝,似乎已无法通过语言和示好的方式来化解。
土着们见第一轮攻击未能击溃这些奇怪的入侵者,呐喊声变得更加高亢和狂野,他们开始踩着一种奇特的、富有节奏感的步伐,呈一个松散的扇形,缓缓向前逼近,试图压缩顺军的空间,寻找防御阵型的弱点。
“大帅,情势危急,不能再犹豫了!若再不反击,示敌以弱,恐助长其气焰,弟兄们伤亡必增!”那名千户再次焦急地请命,周围的将领们也纷纷投来赞同的目光。
朱成功看着那些充满原始野性、毫不退缩的面孔,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敌意,知道和平解决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他沉重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艰难的命令:“弓弩手上前,放箭警示,射其前方空地及身旁树木,驱散他们,尽量勿伤其性命!”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一阵令人牙酸的弓弦震动声响起,数十支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呼啸,并非射向人群,而是精准地射向了土着战士们前方的沙滩空地,以及他们脚边不远的树干之上。嗖嗖的箭矢撕裂空气的声音,以及箭镞深深钉入树木时发出的“夺夺”声响,果然让正在逼近的土着们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他们惊恐地看着这些能够远程精准打击、威力远超他们投掷武器的陌生“棍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畏惧和迟疑神色,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然而,那名年长的土着首领,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非但没有退缩,脸上反而露出了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愤怒与某种神圣使命感的表情。他或许认为这是对方某种邪恶巫术的展现,是对他们信奉的土地神灵的严重亵渎。他挥舞着长矛,指向天空,又指向顺军的阵型,用更加激烈、如同诅咒般的语言大声嘶吼着,催促着犹豫的族人们继续进攻。在他的鼓动和威望驱使下,部分土着战士克服了恐惧,再次奋力投出了手中的长矛,几块石头也向着盾墙飞来。
一支力道十足的长矛,恰好穿过两面盾牌之间微小的缝隙,带着寒光,擦着一名士兵的头盔边缘飞过,深深地扎入其身后的沙地,矛尾兀自颤抖不休。惊险的一幕让所有顺军士兵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朱成功见状,知道仅凭威慑已无法阻止这场冲突,对方战斗的决心远超预估。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统帅的职责让他必须做出决断。“瞄准腿部、手臂等非致命部位,放箭,压制他们!”
这一次,弓弩手们不再留手,调整了角度,利箭带着更加凌厉的气势,离弦而出,径直射向了土着人群。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在沙滩上响起,冲在前面的几名土着大腿或手臂被利箭射中,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扑倒在地,鲜血很快染红了身下的黄沙。顺军装备的是制式的强弓硬弩,即便射手们刻意避开了胸腹要害,其带来的撕裂性创伤和剧痛,也绝非土着们那些相对原始的武器所能比拟。
土着们的阵型瞬间大乱。他们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痛苦地呻吟,又惊惧地看着顺军阵中那不断闪烁着寒光的箭簇和森严如铁的阵势,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双方在武器和战术上存在的巨大、无法逾越的代差。
那年长的土着首领发出一声充满了悲愤与不甘的长啸,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般狠狠剐了顺军阵型一眼,然后在几名年轻土着的奋力搀扶和保护下,率先转身,敏捷地向着茂密的树林深处退去。
其他土着也再无战意,纷纷拾起散落的武器,或背或扶起受伤的同伴,如同退潮一般,迅速隐没在了层层叠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绿色植被之中,只留下沙滩上一片凌乱的脚印、几支折断的长矛和兀自插在地上的箭矢,以及那若有若无、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诉说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无奈的冲突。
海滩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发出永恒的、单调的韵律。但那种初登岸时的新奇、轻松与愉悦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抑、无奈,以及一丝淡淡的悲凉。微风吹过,带着海水的咸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拂过每个人的心头。
朱成功久久地凝视着土着消失的那片幽深树林,目光复杂难明。良久,他才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在问身边的人,又像是在叩问自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亦或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终究是莽撞地惊扰了他们延续了千万年的安宁与秩序?”他身为郑芝龙之子,自幼纵横于风波险恶的海上,见过无数种族与文化之间的摩擦与冲突,但此次对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基于土地和信仰的决绝扞卫,以及完全无法沟通的困境,仍然让他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反思。
戚睿涵走上前,站在朱成功身侧,目光同样投向那片吞噬了身影的丛林,沉声道:“大帅,此事……恐难以简单论对错。他们视我们为入侵家园、亵渎圣地的恶徒,奋起扞卫乃是生命本能,亦是其族群延续数千年的生存智慧。而我们,奉旨远航,肩负探索未知、拓展海疆、传播天朝威仪之使命,亦有其不得不为的理由与抱负。只是……文明的相遇,尤其是以这种方式,冲突与代价,似乎总是难以避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历史的宿命感。他来自现代,深知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原住民的悲歌是如何奏响的,即便他们此行已极力克制,尽量避免流血,但历史的巨大惯性,似乎仍以某种形式显现了出来。
刘菲含蹲下身,小心地拾起一支土着遗落的回力镖,用手指仔细触摸着其独特的弯曲弧度和打磨痕迹,试图分析其空气动力学原理和在狩猎中的运用方式,这是她作为科研者的本能。但此刻,她的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思索的阴云,低声说道:“他们的工具设计得很巧妙,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地理环境和狩猎需求。只是……技术的代差,实在太大了。这不是勇气或者信念可以弥补的鸿沟。”
董小倩默默地站在众人身后,看着那片重归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树林,心中五味杂陈,如同翻涌的海浪。她知道,从舰队抵达,从双方目光第一次接触,尤其是从刚才那阵箭雨离弦的那一刻起,这片孤悬海外的大陆其固有的、缓慢演进了数万年的历史轨迹,已经被这群来自东方的访客,彻底而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无论他们的初衷是探索、交流还是怀柔,冲突的种子已经随着血迹渗入了这片古老的沙地之中。未来会如何生长,已是一片迷雾。
经此一役,朱成功与诸将商议后,决定不再冒险深入情况不明、可能隐藏着更多土着部落的内陆。他下令,就在这片易于防守、靠近淡水水源、且刚刚经历过冲突的海湾高处,设立大顺在南洲大陆的第一个永久性据点。
命令下达,整个船队都行动了起来。士兵们和水手们挥汗如雨,利用船上携带的工具和当地丰富的木材资源,开始伐木取石,垒土夯基。依据戚睿涵和刘菲含提供的建议——这些建议融合了现代军事防御、营地规划和卫生防疫的理念。营寨的布局经过精心设计,不仅考虑了防御工事的坚固(如设立了望塔、挖掘壕沟、设置木质栅栏),也兼顾了长期居住的舒适性与安全性(如规划出明确的居住区、仓储区、炊事区,并特别注重排水系统和垃圾处理)。
一座简易但结构牢固的码头也从沙滩向深水区延伸,方便小艇停靠和物资转运。他们正式将这个据点命名为“南洲据点”,并选取了一块巨大的、表面平整的岩石,由军中擅长篆刻的工匠勒石记事,用遒劲的楷书刻下了舰队抵达的日期、主要官员姓名以及设立据点的缘由,以此铭记此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海外开拓。
朱成功召集所有高级军官和戚睿涵等人,经过慎重考虑,任命性格沉稳干练、处事公允且精通海事的海军千户汪仲超,作为“南洲据点”的首任留守主官。同时,有一千名自愿留下的士兵在此落户。
朱成功将一面代表大顺的旗帜郑重授予汪仲超,并再三叮嘱:“汪千户,此地情况复杂,远悬海外。尔等重任在肩,一在稳固据点,绘制周边详图;二在勘测风土物产,记录气候水文;三在……妥善处理与土人之关系。”说到此处,他语气格外凝重,“当以严密警戒、固守营寨为主,非万不得已,或被攻击危及存亡,绝不可主动出击,寻衅启衅。若能寻得机会,建立沟通,当以怀柔、示好为上,徐徐图之,切不可因今日之冲突而尽绝往来之路。一切,以保全自身、稳固根基为要!”汪仲超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旗帜,神色肃穆,沉声领命:“末将谨遵大帅将令!必竭尽全力,守好此据点,不负陛下与大帅重托!”
舰队在此停留了约十余日,一方面协助据点完成最基础的建设和防御工事,另一方面则抓紧时间补充了充足的淡水和新鲜食物。刘菲含带领着一小队士兵和学者,在据点周边相对安全的范围内进行了更详细的勘察,采集了大量独特的动植物标本,并详细记录了当地的气候数据。
那几对计划带回国的袋鼠和考拉,以及几只色彩艳丽的鹦鹉,被安置在由船上木匠精心打造、内部空间相对宽敞、通风良好的特制笼舍中,由专门指派的人手负责照料,投喂它们习惯的食物,以期它们能适应漫长的海上旅程。
期间,斥候骑兵在周边进行了数次小范围的探索,最远深入内陆约二十里,并未再遭遇大规模土着人群的聚集地,只发现了一些废弃的、用树枝和树皮搭建的临时营地痕迹,以及若干处古老的岩画,显示着这片土地并非无人,其主人只是隐在了暗处,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起航返回中土的日子终于到来。留守的一千将士在汪仲超的带领下,整齐列队于新建的码头和海滩上,与即将离去的袍泽告别。气氛庄重而略带伤感,既有对未知未来的隐忧,也有开辟新家园的决心。
站在“伏波号”高耸的船尾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的“南洲据点”的轮廓,以及那片仿佛无边无际、依旧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的广袤大陆,船上的每一个人心情都颇为复杂。既有发现新世界、成功设立海外据点的兴奋与成就感,也有对那场短暂却印象深刻的无奈冲突的反思与沉重,更有对那些留在那片陌生土地上的同仁们的深深牵挂与祝福。
“我们……终究是改变了这里。”白诗悦倚靠着戚睿涵,望着那已成一条细线的海岸,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茫然。
“是的,我们改变了这里。从我们抵达的那一刻起,改变就已经发生。”戚睿涵握紧了她的手,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声音沉稳而坚定,“但纵观历史长河,其本身便是由无数这样的‘相遇’与‘改变’所构成。重要的并非改变本身,而是我们带来了什么,以及未来将如何引导这种改变。我们带来了秩序、技术、文明的火种,以及……至少是试图遵循的‘怀柔’之策,而非单纯的征服与毁灭。至于这片南洲大陆的未来会走向何方,很大程度上,就要看汪千户他们,以及后续可能到来的大顺力量,如何经营、如何与这片土地及其原主人相处了。”
一旁的刁如苑接口道,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商人对未来的精准评估:“此地资源潜力巨大,仅从目前所见之广阔林地、奇异生物和初步勘察的土壤情况来看,假以时日,若能引入合适作物,发现可用矿产,此地必能成为大顺在海外的一处重要支点和资源重镇,其利或在数十年后显现。”
袁薇则望着海天一色、壮阔无垠的景象,若有所思地低吟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新旧交替,文明碰撞,或许本就是天地间不可违逆的至理。只是这其中的代价……”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刘菲含更关心实际的技术与生存问题,她说道:“汪千户他们带去的各类谷物种子、蔬菜种子以及农具、工匠工具都很齐全,按照我们制定的开垦计划,初期的基础生存和粮食自给应该能够逐步实现。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他们能否完全适应这里似乎反季的气候,以及那些我们尚未完全了解的本土疫病,希望他们带去的药材和卫生条例能起到作用。”
董小倩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即将消失在海平面之下的陆地的影子,心中默念:“历史的岔路口已经出现。愿这片古老的土地,以及其上生息的生灵,能在大顺的到来之下,孕育出一个不同于我所知历史的、或许能少一些悲怆、多一些融合的未来。”
船队调整着巨大的风帆,在来自葡萄牙的领航员维克托的指引下,结合戚睿涵记忆中勾勒的、刘菲含凭借惊人记忆力补充修正的星图与海图,开始坚定地向西北方向航行。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穿过星罗棋布的南洋群岛,最终返回那片魂牵梦绕的故土——中土。
朱成功站在舰桥最高处,看着忙碌的舵手和水手们调整着索具,又望向那无边无垠、仿佛通往世界尽头的西方海面,海风吹拂着他略显花白的鬓角。他不禁再次转向身旁的戚睿涵,语气中带着一丝尽管已经历诸多奇迹却仍难以完全消弭的疑虑,确认道:“元芝,我们自大顺天津卫启碇,扬帆向东,穿越了浩瀚无涯的太平洋,抵达了那新西班牙(墨西哥)和北美西海岸,继而折向澳洲。如今又是一路向西航行。依你与刘姑娘始终坚持之言,这茫茫大地,果真是一巨大圆球?我们真能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航行,最终返回天津卫吗?”
戚睿涵迎向朱成功探询的目光,脸上露出肯定而从容的微笑,语气不容置疑:“大帅放心,在下愿以性命担保,大地确为一硕大无朋的圆球。菲含所演示的星象变化、海图推算,以及我们一路行来见闻,皆为此证。我们只需坚定信念,朝着西方前行,谨慎避开海图标注的险礁暗流,克服航行中的艰难困苦,假以时日,必能返回故土。此番航行若成,其意义将远超抵达新大陆、设立南洲据点。它将是我华夏乃至个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组织、有记录的环绕地球一周之壮举。届时,天下皆知,寰宇共鉴,我华夏儿郎,亦能率先洞悉这天地寰宇之真实奥秘,不再困于‘天圆地方’之旧说,眼界与胸襟,将开阔如这大洋一般!”
朱成功闻言,眼中原本残留的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振奋与对历史性成就的憧憬光芒。他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然后再次转身,昂首望向水天一色的西方,海风鼓荡起他的披风。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万里波涛,看到了那熟悉的海岸线,看到了天津卫码头上迎接凯旋的旌旗与人海。
永昌十二年四月,历经数载风涛,跨越了无数惊险、奇遇、挑战与收获的大顺环球航行舰队,在浩荡的东风助力下,终于缓缓驶入了天津卫那熟悉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港口。
船队的旗帜虽因长年的日晒雨淋、海水侵蚀而显得有些褪色破损,船体木板上也留下了与风浪搏斗的斑驳痕迹,但它们依旧骄傲地高扬着,宣告着王者归来。船队带回来的,不仅是满舱的异域奇珍、动植物标本、详实的航海日志与地图,不仅是在新大陆和南洲设立据点的捷报,更是环绕地球一周、证实地圆说的无上荣耀,以及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
天津卫码头,早已得到消息的顺帝李自成,身着庄重的赭黄色十二章衮服,头戴显示威仪的黑色金龙翼善冠,亲自率领文武百官,摆开全副銮驾,在此迎候。码头周围,更是被从京城和附近州县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万人空巷。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颈,奋力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缝隙,争相目睹这支创造了史诗般奇迹的舰队和英雄船员们的风采,欢呼声如同海啸般此起彼伏,震动着整个港口。
是夜,北京城内,光禄大夫戚睿涵的府邸中,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精致的宫灯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映照着厅堂内每一张充满激动与感慨的脸庞。戚睿涵、董小倩、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六人,历经生死与共的远航后,再次围坐一堂。案几上摆放着香气袅袅的江南新茶和各式精致的时令鲜果,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思细细品味。厅内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聚会都更加热烈、激昂,却又在激昂之下,涌动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深沉与厚重。
他们毫无倦意地畅谈着此番史诗般航行的点点滴滴——印度古里那座充满异域风情、供奉着陌生神只的古老神庙,以及与当地王公充满机锋的交流;葡萄牙里斯本宫廷那场奢华而暗流涌动的晚宴,与欧洲贵族和航海家的智慧交锋;英伦伦敦塔下与克伦威尔派出的使节那场关乎未来世界格局的会谈;在新大陆广袤西海岸与那些淳朴又充满警惕的印第安部落的初次邂逅,从相互试探到有限的物资交换;在詹姆士顿外与早期欧洲殖民者那场不动声色却关乎势力划分的冲突与最终达成的脆弱协议;南洲那金沙滩上袋鼠的憨态、考拉的慵懒,以及随后与当地土着那场短暂、无奈却发人深省的接触……每一段回忆,都如同一颗璀璨的珍珠,被这次环球的航程串联成了一串无价的项链。
“想不到,我们真的做到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仍是一场宏大而不可思议的梦境。”白诗悦轻轻依偎在戚睿涵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如梦初醒般的恍惚,以及深深的满足。
袁薇用力地点着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何止是做到!我们不仅到达了泰西,走访了新大陆,更踏足了连泰西人也尚未深入开发的南洲澳洲!这数年间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其丰富与曲折,远比任何史书典籍所记载的航行都要遥远、都要惊心动魄!”
刁如苑优雅地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表面的浮叶,微笑道,笑容中带着商海弄潮儿的精准眼光:“探索与见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实际成果。我们此番航行,不仅亲眼见证了世界的广阔,更重要的是,我们为大顺打通了前往泰西、新大陆和南洲的稳定海路,与泰西诸强国建立了初步的外交与贸易联系,更在海外关键之地设下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据点。假以时日,以此为根基,东西方的商贸往来必将日益频繁,文化技术交流也将更加深入。大顺,将不再只是一个雄踞东方的庞大帝国,更将真正成为一个目光笼罩寰宇、海陆兼备的世界性强国。”
董小倩静静地听着同伴们的感慨,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又因经历风霜而更显坚毅的面容,轻声道,声音如同幽谷清泉:“能够亲眼见证,并且亲身参与到这开天辟地、重塑历史的壮举之中,方才真切地体会到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渺小,但也正因为参与其中,更深切地感受到开拓与创造所能带来的、超越个体的伟大意义。”
刘菲含推了推鼻梁上并无形体的眼镜——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用她那一贯清晰、冷静而富有逻辑的声音,为这次聚会,也为这次伟大的航行,做了一个总结性的陈述,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锐利:“个人感受与长远利益固然重要,但在我看来,此番航行最核心、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成就,并非上述任何一点,或者说不全是。”
她微微停顿,确保所有人都关注着她的话语:“最关键的,是我们以无可辩驳的亲身实践,证明了大地是球形的这一科学事实,我们完成了环绕地球一周的航行。从此以后,在我华夏,任何有识之士,再欲固守‘天圆地方’之陈腐旧说,便是有违实证了。我们促使我们这个历史岔路中的华夏文明,在认识我们所处这个世界的基本真相之道路上,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使其未曾如另一条时间线上那般,因闭目塞听而落于人后,甚至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此番功绩,于国于民,于华夏文明之未来,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她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房间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这数年的海上漂泊,历尽艰辛,并不仅仅是完成了一次个人的冒险传奇,更是亲手推动了这个时空的华夏文明,挣脱了某些固有的思想束缚,转向了一个更加开放、更具探索精神、更勇于拥抱整个世界的未来。
窗外,似乎隐隐有夜风拂过,带着初夏的暖意和远方大洋的气息,轻轻地叩打着窗棂,仿佛在应和着室内这决定了一个文明走向的讨论,也带来了一个崭新时代那清晰可闻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