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的四月,春风已彻底驯服了华北平原最后的寒意,携着温润水汽与泥土芬芳,一路吹拂至天津卫港口。海天一色,澄澈如洗,暖融融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将港口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帆樯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然而,今日港口的氛围,远非寻常春日暖意可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沸腾的喧腾,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荣耀感与集体性的亢奋在交织、涌动,连空气都仿佛因这份期待而微微震颤。
港口核心区域,早已被肃清并精心布置。一座巍峨高台临水而建,雕梁画栋,旌旗招展,最醒目处是那面象征皇权的龙纛,在咸湿海风中猎猎作响。高台两侧,身着绯紫官袍的文武百官,按品阶高低肃然林立,纹丝不动,如同彩色的碑林。他们或神情肃穆,或难掩好奇,目光皆有意无意地投向远方海面。更外围,是排列成整齐方阵的京营劲旅,军士们甲胄鲜明,枪戟如林,在日光下反射出连绵不绝的冷冽寒光,肃杀之气与节日的喧闹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码头周遭,乃至稍远的坡地、屋顶,但凡能窥见港口一隅的地方,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商贾、士子、工匠、农夫、妇孺老幼,万头攒动,人声如同持续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人们兴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贪婪地投向那停泊在港湾深处的庞大舰队——那几艘经历了近两载风霜,船体留下斑驳痕迹,帆缆略显沧桑,却承载着环航寰宇惊天壮举的大顺远洋宝船。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如同凯旋的巨兽,沉默本身就是无言的史诗。
龙纛之下,大顺开国皇帝李自成,身着赭黄龙袍,负手而立。岁月与至高权位的磨砺,让他眉宇间少了些当年纵横捭阖的草莽锐气,多了几分君临天下的深沉与不怒自威的雍容。他身形依旧挺拔,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此刻正遥望着海面上那支熟悉而又因远航归来更显沧桑的舰队,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让近侍心领神会的笑意。这次远航,不仅关乎奇珍异宝,更关乎他一手开创的王朝的气象与格局。
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内阁首辅、六部堂官等中枢重臣依次排列。即便是当初对耗费巨资出海之议持激烈反对态度的刘宗周、龚鼎孳等人,此刻亦只能收敛心思,肃然恭立。刘宗周面容清癯,眉头微蹙,目光复杂地投向海船,既有士大夫对未知事物的天然审慎,也有一丝不愿承认的、对“格物致知”另一种可能性的隐约期待。龚鼎孳则更多是政治家的考量,他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揣摩着这场盛典背后对朝局、对国策的深远影响。
舰船之上,主帅朱成功(郑成功)、副帅甘辉、通译何斌,以及作为皇帝特派参谋随行的戚睿涵及其五位女伴——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皆已换上整洁庄重的冠服,肃立于船舷之后。望着眼前这远超预期的盛大场面,听着岸上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朱成功,心中也不禁波澜起伏。
近两年的海上漂泊,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狂暴的飓风、诡谲的暗礁、凶悍的海盗、陌生的海域、奇异的疾病,还有与欧洲殖民者在遥远大陆的紧张对峙……此刻,见到这熟悉的土地,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热烈,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与巨大的成就感交织在心头。
戚睿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中积压的海上咸腥气息和所有艰险记忆都吐出来。他侧头,目光扫过身边这些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同伴。
白诗悦,他的现代女友,此刻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近乡情怯的泪光,白皙的脸颊因兴奋而泛红。
袁薇,他的闺蜜和知己,眼神中则是一种深沉的历史参与感,仿佛在透过眼前的盛景,审视着教科书上未曾记载的宏大叙事。
董小倩,这位原本属于明末清初时空的传奇女子,如今已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伙伴,她依旧保持着那份乱世磨砺出的沉静与坚韧,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刁如苑,精明的文创女老板,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介于精明与感慨之间的笑意,目光已在快速扫视岸上的人群与布局,似乎在评估着潜在的商机。
而理科生出身的刘菲含,大学班长,则更多是带着一种严谨的审视与参与创造的自豪,目光流连在她参与设计、并历经远洋考验的海船结构与索具上,仿佛在检查一件完美的作品。
“终于……回来了。”戚睿涵的声音很轻,带着风浪洗礼后的沙哑,更像是一句说给自己听的确认。
“是啊,回来了。”白诗悦轻声应和,她的手不自觉地挽住了戚睿涵的臂弯,指尖微凉,“这一路,有时候真的觉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生怕醒来还在颠簸的船舱里。”
“可不是梦,”袁薇接口道,她的语气带着文科生特有的历史纵深感,声音清晰而稳定,“我们是这历史的亲历者,更是推动者。看这万民欢呼的场面,我们所带回的,不仅仅是货物,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图景。”
朱成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沉声道:“诸位,准备下船觐见吧。陛下亲临,百官齐聚,万民瞩目,莫要失了礼数,亦莫负了这番浩荡皇恩与我们所历经的艰辛。”
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划破长空,与震天的鼓乐交织在一起,宣告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朱成功率先迈步,率领着航队的主要成员,踏着厚重红毯铺就的跳板,步伐沉稳而坚定地走下战舰。甘辉、施琅等武将昂首挺胸,戚睿涵等人则遵循着预先演练的礼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从容。
队伍行至高台之下,依礼参拜。朱成功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彻全场:“臣,朱成功,奉旨远航泰西、新陆,扬帆两载,遍历寰宇,今幸不辱命,率全体将士归朝,觐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中蕴含着风浪洗礼后的坚定与不负使命的坦然。
“卿等平身。”李自成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毫不掩饰的愉悦与洪亮,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爱卿与诸位将士,远涉重洋,不避艰险,为国宣威,探索未知,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辛苦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归来的航队成员,在那几位女子身上略作停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为陛下,为大顺,万死不辞!”众人齐声应答,声浪直冲云霄,与岸上的欢呼遥相呼应。
简单的仪式性对答之后,便进入了此次迎接盛典的核心环节——献礼与呈报航程概要。朱成功转身,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多时的军士们,精神抖擞地开始将航队从世界各地精心挑选、妥善保管的奇珍异宝,分门别类,一箱箱、一笼笼,井然有序地抬至御前高台之下那片开阔地带。
首先呈上的是来自欧洲的物产。军士们抬上精美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来自葡萄牙的彩绘瓷砖,蓝白相间的图案描绘着异域的宗教故事与航海场景;造型繁复、錾刻精美的银质餐具和烛台,闪烁着柔和而高贵的光芒;还有厚实柔软、色泽浓郁的天鹅绒织物,触感异常。接着是来自英国的物件:巨大的机械座钟,钟摆规律摆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表盘上罗马数字与精巧指针令百官啧啧称奇;色泽沉静的优质羊毛呢绒,与东方丝绸迥异;更有一些闪烁着理性与工艺光芒的科学仪器——黄铜制的望远镜、小巧的显微镜、结构复杂的天体观测仪等,这些物件甚至比金银珠宝更吸引某些有心人的目光,比如刘菲含,她看到这些仪器时,眼中闪过专业性的光芒。
李自成饶有兴致地走下御座,来到这些物品前仔细观看。他拿起一块葡萄牙瓷砖,摩挲着光滑的釉面,又看了看那座英国座钟,问道:“此物既能自动计时,精度如何?可比我朝刻漏?”
朱成功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此钟表依靠机簧齿轮驱动,若调试得当,计时颇为精准,一日误差不过数息。然其结构精巧,易出故障,需专人维护,不若我朝刻漏之经久耐用。然其便捷与自动,亦有其长处。”他又指了指那些科学仪器,“此乃泰西格物之学所用之器,可观远察微,测天量地,是其学问之基。”
李自成颔首,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下一批物品。这次抬上来的是食物。御膳房派来的资深厨师们,在太监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些对于此时中国而言全然陌生的食材与成品。
来自葡萄牙的蛋挞,金黄酥脆的表皮虽经长途运输稍显疲软,边缘有些许塌陷,但仍能想象其出炉时的香甜诱人;各种样式的面包,长棍形的硬壳面包、圆形的软面包,散发着与中华馒头、包子截然不同的纯粹麦香;来自英国的各式布丁、凝结着奶脂的甜点,其精巧的造型和浓郁的奶香、蛋香,引得近前一些年轻的官员忍不住暗暗抽动鼻翼,吞咽口水。
李自成拿起一个蛋挞,在手中掂了掂,仔细端详其构造,问道:“此物何名?如何食用?滋味如何?”
朱成功再次解释:“回陛下,此物名为‘蛋挞’,源自葡萄牙,乃以鸡蛋、牛乳、砂糖等物混合成馅,置于酥皮中烤制而成。可直接食用,口感外酥里嫩,香甜可口。”他又指了指那些面包,“这些是泰西各国常食之主粮,名为‘面包’,种类繁多,可佐以肉蔬冷盘,或蘸取汤羹食用,亦可切片烘烤。”
“好,”李自成将手中的蛋挞交给身旁恭敬侍立的内侍,“送入御膳坊,命他们好生研究其用料与制法,务必复原其风味。朕与众卿,日后都要尝一尝这万里之外传来的泰西滋味。”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亦可将部分成品分赐百官,让众卿一同品鉴。”
皇帝此言一出,群臣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带着期待的交头接耳声。
随后,更引人注目的“活物”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当来自美洲的火鸡被装在特制木笼中推出时,立刻引起了轰动。那火鸡体型硕大,比寻常家鸡大上数圈,脖颈上裸露的皮肤呈现出蓝红交织的怪异色彩,它似乎被周围山呼海啸的人声惊扰,发出“咯咯”的奇特叫声,不安地转动着脑袋,羽毛微微蓬起,引得群臣一阵讶异的低呼与窃窃私语。
“此禽形态殊异,声如怪响,不知其肉味若何?”一位兵部的官员忍不住低声对同僚说道。
而接下来,当来自澳洲的袋鼠和考拉被装上带有轮子的特制笼车推上来时,现场更是响起了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叹与骚动。
那袋鼠后肢极其强壮发达,前肢短小蜷缩,拖着一条粗长有力的尾巴,在笼中因为紧张而不安地跳跃,后腿蹬在笼底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展现着惊人的弹跳力与力量感。其腹前那明显的皮囊,更是让观者瞪大了眼睛,纷纷猜测其用途。
而考拉则与袋鼠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它蜷缩在放置于笼中的新鲜桉树枝叶间,毛茸茸、圆滚滚的身体像个灰色的绒球,一双硕大的耳朵和黑色的橡胶般鼻头显得憨态可掬,对周遭的喧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慵懒地抱着树枝,偶尔动动耳朵,一副与世无争的沉静模样。
“此……此乃何物?似鼠非鼠,似鹿非鹿,竟能人立而跃!”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室指着袋鼠,声音因惊异而有些发颤,手中的象牙笏板差点掉落。
朱成功看向戚睿涵,示意他上前解释。这种涉及新物种定名与习性介绍的工作,一直是戚睿涵团队的强项。
戚睿涵从容上前一步,先向御座行了一礼,然后转向百官,声音清朗地奏道:“启奏陛下,诸位大人,此兽名为‘袋鼠’,产于南方那片广袤无比的新大陆,我等依其土人发音略作调整,并因其腹前育幼之囊,定名‘袋鼠’。此兽后肢有力,极善跳跃,可逾丈余。其腹前皮囊,确为孕育幼崽之所,幼兽出生时极其微小,便入此囊中吮吸乳汁,直至长成方出。实乃天下罕见之奇兽。另一兽名为‘考拉’,亦产自该大陆,性情温顺迟缓,终日栖息于桉树之上,以桉树叶为食,几乎不饮外界之水,当地人亦有称之为‘不饮水的熊’者。”
李自成听得目光炯炯,脸上满是惊奇与兴致。他再次离开御座,缓步走下高台,来到笼前仔细观看。那袋鼠似乎被这身着龙袍、气息威严的身影所惊,后腿猛地一蹬,壮硕的身体“砰”地一声撞在结实的木制笼壁上,引起一阵轻微的晃动。周围侍卫瞬间紧张起来,手按刀柄。
李自成却非但不惧,反而被这野兽展现的力量感逗得哈哈大笑:“好个健硕活泼的异兽。观其筋肉虬结,想必味道亦是不凡。”他转头对朱成功和戚睿涵道,语气中带着开拓者的豪迈,“大木,元芝,你等此番不仅带回奇珍,更带回此等活物,意义非凡。这些鸟兽,暂且圈养于西苑御园,命巧匠营造适宜居所,妥善照料。择吉日开放,允京城百姓分批观赏,以广我大顺臣民之见闻。至于这火鸡、袋鼠,命司农寺选派干吏,设法驯养繁殖,摸索其习性。若能成功,成为我大顺新的肉食禽畜之选,于丰富物产、强健民生,皆是大善之举!”
“臣等领旨!”朱成功与戚睿涵齐声应道,心中都松了一口气,皇帝的态度无疑是最大的支持。
就在这时,当初在朝堂上极力反对出海,甚至以“劳民伤财、奇技淫巧、背离祖制”等理由激烈诤谏的老臣刘宗周,颤巍巍地走出班列。他面容肃穆,先向李自成深深一揖,然后转向朱成功和戚睿涵等人,脸上带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震撼,有恍然,有昔日坚持被打破的赧然,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老臣……老臣昔日拘泥于故纸堆中,坐井观天,妄言航海之举劳民伤财,险峻难测,于国无益。今日……今日得见殿下所献诸般奇物异兽,闻听寰宇之广阔,方知天外有天,海外有世,我华夏所知,不过天地一隅耳。陛下之圣断,高瞻远瞩,非老臣所能及。朱将军、戚公子等一众勇士之胆识魄力,不畏艰险,探索未知,更是令老臣……汗颜,拜服!”说罢,他竟是整理衣冠,对着朱成功、戚睿涵等人,亦是对着那支归来的舰队,躬身郑重一礼。
这一礼,仿佛是一个信号。龚鼎孳等其他曾或多或少对出海之议持保留或反对态度的官员,也纷纷出列,言辞恳切地表示叹服。有的盛赞此乃“开千古未有之奇局”,“拓华夏万世之视野”;有的则赞扬“陛下圣明烛照,航队勇士功盖寰宇”;更有人开始引申,言说此乃“圣朝气象,包容四海”,“我将上下而求索之精神再现”。一时间,高台之下,尽是颂圣与赞扬航海功业之声。
李自成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航海成果,更是要借此机会,彻底统一朝野的思想,压制保守势力的异议,将开拓进取、面向海洋的国策夯实。他朗声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帝王心术达成的愉悦:“众卿皆为国家肱骨,往日争议,皆出于为国为民之公心,朕深知之。今日既见成效,足证开拓海疆、沟通寰宇,实为富国强兵、昌明圣教之大道。望众卿日后当同心协力,共谋我大顺万年之基业,使我华夏文明,光耀于四海之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归航将士,宣布了最终的封赏:“传朕旨意,远航将士,栉风沐雨,功勋卓着,各有封赏。主帅朱成功,加太子太保,晋封延平侯,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副帅甘辉,擢升都督同知,封靖海伯;施琅,擢升都督佥事,封安海伯;参谋戚睿涵,献策有功,协调得力,赏白银千两,良田一顷;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五位女官,随航有功,才识卓绝,各赐郡主封号(虚衔,享俸禄),赏金珠绸缎有差。其余各级将士、水手,按功勋簿,兵部、吏部从优议叙行赏,阵亡、病故者,优加抚恤。另,为彰此亘古未有之盛事,与民同乐,特旨大赦天下。免直隶、山东、浙江等沿海遭风波及之府县今年三成赋税!”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加汹涌澎湃的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惊涛拍岸,响彻云霄,整个天津卫港口都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海洋之中,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是夜,北京城内灯火通明,犹如星海落凡尘。朝廷设下盛大无比的庆功宴席,犒劳远航归来的全体将士。宴会设在临时扩建的官署大堂及周边院落,流水般的珍馐美馔,醇香四溢的御酒,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立功将士成为全场焦点,被同僚、上官们团团围住,听着他们讲述海外的奇闻异事,时而惊叹,时而大笑,气氛热烈而融洽。
戚睿涵、白诗悦等六人,作为此次航行的特殊功臣,自然也被安排在显要位置,接受了无数敬酒与恭贺。白诗悦和袁薇应对得体,董小倩虽不喜过多应酬,但也保持着优雅的沉默,刁如苑则如鱼得水,与几位对海外贸易表现出浓厚兴趣的官员相谈甚欢,刘菲含则更多地与工部、钦天监的官员交流着技术问题。戚睿涵陪着朱成功、甘辉等人应付了一轮又一轮的敬酒,脸上虽带着笑,心中激荡的情绪,却更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沉淀、分享。
待到宴会过半,气氛最烈之时,他们几人相互递了个眼色,由戚睿涵出面,以“连日劳顿,稍感不适”为由,向主持宴席的内阁大臣告退。获得了理解的应允后,六人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大堂,回到了城内为他们临时安置的一处幽静驿馆院落。
院落独立成趣,与外面的喧闹仿佛是两个世界。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板路面照得发亮,庭院中几株海棠和丁香正在盛放,幽微的香气与春日夜晚的凉意、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潮声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春风拂过,花影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六人围坐在院中石桌旁,桌上摆放着驿馆仆役提前备好的清茶和一碟碟简单的时令点心,虽远不及宫中御宴的奢华精致,却更显惬意自在,让人彻底放松下来。
“呼……总算清静了。”刁如苑第一个卸下所有伪装,毫无形象地慵懒靠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老大人们,围着袋鼠、火鸡,或是捧着块硬面包大惊小怪、议论纷纷的样子,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觉得……嗯,十分有趣。”她端起茶杯,惬意地抿了一口。
刘菲含用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理性地分析道:“可以理解。认知的突破总是伴随着震惊与怀疑,这是人类接受新事物的普遍规律。我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具体的物品和动物,更是一种冲击原有‘天下观’的新世界观。他们需要时间,或许是很长的时间,来消化、接受,并重新定位大顺在这个广阔世界中的位置。”
“是啊,”袁薇接口道,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文科生特有的历史纵深感与憧憬,“从此以后,对于大顺的读书人,对于天下的百姓,‘天下’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中央之国’与模糊的‘四方蛮夷’,而是真正拥有了具体形象、有着不同国家、文明、物种的广袤无边的真实世界。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格兰、法兰西……还有那片广袤的美洲,神奇的澳洲……这些地名,将不再是《坤舆万国全图》上的抽象概念,或是古籍中的模糊记载,而是我大顺舟楫所至、目光所及、甚至发生过交流与冲突的真实存在。这其间的意义,怎么估量都不为过。”
白诗悦依偎在戚睿涵身边,双手捧着微温的茶杯,轻声道:“说起来,我今天最开心、最感动的,反而不是陛下的封赏和百官的赞扬,而是看到那些普通的百姓,当他们看到袋鼠跳跃、考拉酣睡、火鸡怪叫时,眼中闪烁的那种纯粹的光芒。那不是恐惧,不是排斥,是好奇,是惊喜,是一种看到前所未见之物的单纯快乐。睿涵,你还记得我们刚来到这个时代,甚至是在大顺初立的时候吗?很多人,包括很多读书人,连海外之事想都不敢想,或者斥之为荒诞不经。”
戚睿涵伸出手,轻轻覆上白诗悦的手背,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微凉,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深沉的感慨:“不错。变化是实实在在的,是能感受到的。我们最初的目标,或者说,我们被迫卷入历史洪流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阻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避免神州陆沉,华夏衣冠蒙尘。我们做到了,联手大顺,剿灭了关外的威胁,又促成了南明的归附。如今,更是推动这大航海时代以我华夏为主导提前降临。历史的方向盘,在我们手中,的的确确,是拐了一个又急又大的弯。”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董小倩,语气温和,“小倩,从明末到现在,从秦淮河畔到这天津卫驿馆,你亲身经历了两个朝代的更迭,感触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深吧?”
董小倩一直安静地聆听着,她本就生得清丽绝俗,在皎洁月光下,更显得肌肤如玉,气质空灵。她本是明末清初之人,亲身经历了那场天崩地坼的变故,家国沦丧、身世飘零之苦,刻骨铭心。此刻闻言,她微微抬起眼帘,眸中似有秋水流转,轻轻颔首,声音柔婉而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妾身生于末世,长于乱离,见惯了兵荒马乱,城头变换大王旗,民生凋敝,饿殍遍野。虽后来有幸托身冒家,得一时安宁,亦深感时局维艰,江河日下,回天乏术。后来……得遇元芝,来到此世,亲眼见证大顺肇建,百废待兴,亦曾心中忐忑。直至今日,亲眼见我华夏舟船远航,沟通寰宇,带回这诸多前所未见之物,见这万民欢腾、陛下励精图治之气象……此等景象,确是妾身当年在秦淮画舫、在江南烟雨中,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光亮,声音也略微提高了一些:“尤其是,女子之地位……妾身见诗悦、袁薇、菲含姐姐,还有如苑姐姐,皆能凭自身才学智慧,参与军国大事,随船远航,探索未知,归来更得陛下亲口嘉奖,赐予郡主封号(虽为虚衔,亦是莫大荣宠)。甚至……甚至当初菲含姐姐女扮男装参考之事,虽最终是一场虚惊,未成事实,却也见陛下与朝廷对此并非一味严苛排斥,较之前明,已是开明太多。这在从前,实是难以想象之事。”
董小倩的话,引起了其他几位女子的共鸣。她们来自现代,对于女性参与社会事务习以为常,但在这个时代,能取得这样的认可和自由度,确实是巨大的进步。
刁如苑商业嗅觉最为敏锐,她更关注未来的实际可能性与经济效益:“小倩妹妹说的是一个方面。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通商’,这才是能让大顺真正持续强大、惠及万民的重中之重。与泰西各国,与美洲的土着部落甚至未来的殖民点,甚至与那遥远的澳洲,建立稳定、长期的贸易路线,其利无穷。大顺的丝绸、瓷器、茶叶、精美工艺品,可以源源不断输往海外,换取海外的白银、黄金、各类香料、染料、木材、矿产,乃至他们的一些新技术、新作物,比如我们在美洲看到的玉米、土豆、番茄、烟草,还有橡胶树。这些东西的引入,对农业、手工业、乃至军事的影响将是颠覆性的。这不仅仅是扬威,更是实打实的富国强兵之路。我看,经过这次成功的航行,朝廷很快就要着手设立或加强专门管理海洋贸易的市舶司之类的机构,制定新的海贸律法了。”
刘菲含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补充道:“如苑姐说到点子上了。还有更底层、影响可能更深远的东西,就是科技与思想。我们带回来的不仅是商品和物种,还有我们的见闻,以及间接传递的欧洲正在发展的科学体系。他们的数学、物理、天文、历法、地理学、更先进的造船术、火器制造技术,甚至……甚至他们那些开始挑战神权与王权的启蒙思想火花,都会随着未来人员、书籍、技术的交流而逐渐传入。这将对大顺的知识体系、思维方式、甚至社会结构产生缓慢但却是根本性的冲击和影响。我当初参与改进造船技术,只是希望船只能更坚固,航行更安全、更远,现在看来,我们开启的是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门后的风景,可能会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前路也绝非一片坦途,风和日丽。”戚睿涵冷静地提醒道,他始终保持着对局势的审慎,“我们在美洲西海岸与那些英国探险队的冲突,虽然凭借实力暂时压制了下去,达成了口头协议,但利益之争,尤其是对海外土地、资源、贸易线路的争夺,绝不会就此结束。欧洲那些国家,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还有法国、普鲁士,他们的全球殖民扩张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手段激烈。大顺如今加入这场全球性的角逐,既是巨大的机遇,也意味着直面这些强大的竞争对手。未来如何与这些国家相处,是合作开发,是商业竞争,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军事对抗,都需要朝廷未来依据不断变化的局势,审慎权衡,灵活应对。我们的海军,虽然经历了远航锻炼,但规模和专门化程度,与那些老牌海洋强国相比,未必占优。”
袁薇赞同地点点头,月光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睿涵所言极是。外部挑战严峻,内部同样存在隐忧。如此大规模、持续性的航海和对外交流,必然会对大顺现有的以农耕为基础的社会结构、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价值观念、以及沿袭前明的官僚体系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新的财富阶层(海商)可能会崛起,社会流动性加剧,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改变,可能会带来思想上的混乱或是新的活力。如何引导这些变化,使其成为推动国家发展、社会进步的动力,而非导致内部撕裂、矛盾激化的阻力,这将极大地考验陛下的执政智慧,也考验着整个大顺统治阶层乃至士绅群体的包容性与适应能力。这恐怕比建造更多的宝船,更需要时间和耐心。”
白诗悦听着大家的分析,虽然感到任重道远,但脸上依旧洋溢着乐观的笑容,她挽紧戚睿涵的胳膊,说道:“但无论如何,这最艰难的第一步,我们终究是迈出去了,而且迈得如此坚实,如此成功。想想看,我们不仅让这个时代的汉人精英和普通百姓,直观地知道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更是亲自用我们的航迹,环绕了它一圈,证明了它。从此以后,‘天圆地方’的古老学说,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可以真正退出主流认知的舞台了。这本身就是一场思想的革命。”
月光如水,静谧而温柔地流淌在小小的院落中,将六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青石板上,仿佛与他们脚下这片古老而又焕发新生的土地紧紧连接。他们的对话,从具体的航海见闻、献礼细节,到抽象的历史意义、文明碰撞,再到对未来的憧憬、隐忧与责任,时而热烈深入,时而沉静思索。他们来自不同的时空,拥有不同的知识背景和性格特质,却因缘际会,共同见证并参与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也亲手开启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的序幕。这个新的时代,充满了未知的挑战,却也孕育着无限的希望与可能。
刁如苑最后端起茶杯,总结般地说道,她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无论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轨迹。原历史线中,那片即将降临、持续近百年的屈辱与沉沦,至少在我们所在的这个时空,已经被我们努力避免了。后面的路,还要靠这个时代的人,靠李自成和他的继承者们,靠千千万万的大顺子民,凭借他们的智慧、勇气和勤劳,自己去走,去探索,去创造。但我们已经尽我们所能,打下了我们认为最好的基础,指明了那条通向更广阔天地、更多可能性的方向。这,就够了。”
众人默然,皆深以为然。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欣慰、憧憬与淡淡离愁的复杂情绪。他们举杯,以清茶代酒,为了这来之不易、超越时空的胜利,为了这已然被彻底扭转、拐向未知远方的历史洪流,也为了他们六人之间,这份穿越了时空壁垒、共同历经生死考验、相互扶持而产生的、无比珍贵而奇妙的战友情谊与家人般的羁绊。
远处的喧嚣与城市的灯火渐渐沉寂下去,唯有这一方静谧的小院,沉浸在这种充满希望与感慨的宁静之中。海棠花瓣偶尔在微风中悄然飘落,落在石桌上,落在他们的肩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默默酝酿着,下一个更加波澜壮阔、风云激荡的时代篇章。而他们,既是这篇章的书写者,也将是这篇章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