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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的正月,寒风依旧凛冽,如同无形的冰刀,刮过北京城巍峨的城楼与纵横交错的街巷。年节的喜庆气息尚未完全消散,朱门前的桃符依旧鲜红,空气中却已掺入了一丝来自漠北的紧张与肃杀。那封来自蒙古都司的加急军报,便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如同一块自九天坠落的玄冰,重重砸入了紫禁城太液池那尚未解冻的冰面,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响彻在每一个听闻此事的人心头,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涟漪。

建极殿内,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鎏金兽首铜炉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散发出融融暖意,却丝毫驱不散端坐于龙椅之上,那位大顺开国皇帝眉宇间凝结的沉重。李自成的手指,因常年握持兵器而布满粗茧,此刻正缓缓摩挲着那份来自遥远苦寒之地的求援信。羊皮纸的信笺上,字迹因书写者的急促与悲愤而略显潦草,甚至沾染着不知是墨渍还是血痕的暗色斑点。

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蒙古都司将士和漠北牧民在铁蹄与烈火下的哀嚎,看到沙俄哥萨克骑兵如凛冬时节饥肠辘辘的恶狼,沿着冰封的河道南下寇边,所过之处,帐篷化为灰烬,牲畜被劫掠一空,男人被屠戮,妇女儿童在哭泣中被掳走,广袤的草原上,昔日象征安宁的炊烟已被代表毁灭的烽燧狼烟取代。

“罗刹鬼……欺人太甚!”李自成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有种被极力压制后的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在大殿沉重的梁柱间回荡,不容任何置疑。他将奏疏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案上的镇纸、笔架都为之轻轻一震。

“朕之大顺,立国十有三载,内修政理,外抚四夷,方得海内初定,民生稍苏。岂容北疆宵小,视我边陲为牧场,屡屡犯境,杀我子民,毁我家园!”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丹陛之下肃立的文武百官,那目光中蕴含着风暴与压力,“诸卿,谁愿为朕分忧,北上破敌,扬我国威,以安黎庶?”

皇帝的话音还在梁间萦绕,未等余音散尽,武将班列之首,一位身披精致山文甲,肩头蹲伏狻猊吞肩兽的将领已应声出列。甲叶摩擦,发出铿锵而富有节奏的鸣响,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显示出主人精湛的武艺和久经沙场的自信。正是以赫赫战功受封宁国公的吴三桂。

吴三桂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带着辽东口音特有的铿锵:“陛下,臣蒙圣恩,世受国禄,常思报效。今北疆不宁,罗刹猖獗,臣愿率本部兵马,北上驱逐胡虏,必使敌酋授首,边塞重归宁静,以慰陛下圣心,以安天下万民!”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眼角处深刻的风霜纹路,记录着无数征战的痕迹,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

几乎就在吴三桂话音落下的瞬间,另一侧,同样位高权重的蜀国公李定国也昂首迈出一步。与吴三桂的锐气逼人稍异,李定国的气质更显沉毅内敛,他目光沉静,语调平稳却同样坚定:“陛下,臣闻罗刹人火器犀利,其骑兵剽悍迅捷,尤善旷野奔袭。漠北地势开阔,正利于彼发挥所长。臣不才,愿辅佐宁国公,共赴漠北,参赞军务,协调步骑,务必周密筹划,谨慎应对,不使一骑一卒踏过阴山,危及中原!”他的请战,更侧重于应对敌方的战术特点,思虑显然更为深远。

龙椅上的李自成微微颔首,对两位国公的主动请缨流露出赞许之色。他深知此二人,一擅攻坚锐进,一长谋略沉稳,正可互补。他的目光在吴三桂的刚毅和李定国的沉稳之间扫过,最终沉声决断,声音如同磬钟鸣响:“准奏,即命宁国公吴三桂为平北都督,总制漠北诸军事,为主帅;蜀国公李定国为副都督,参赞军机,为副帅。着你二人,即刻点选京营及宣大精骑两万,克日启程,不得延误。另,以八百里加急敕令归附之蒙古土默特部首领阿布鼐,集结本部精锐兵马一万,于指定之地汇合,协同作战。此战,务求稳妥,查明敌情,稳扎稳打,力求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于国门之外,扬我大顺天威!”

“臣等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吴三桂与李定国齐声应诺,声音汇聚一处,雄浑有力,震得殿宇窗棂上的细微尘埃似乎都簌簌而动。

……

军情如火,诏令迅疾下达。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位于西城的光禄大夫府。府邸内,却另有一番景象。暖阁里,炭火盆烧得暖意融融,与外间的春寒截然不同。

戚睿涵正与已是瑞阳郡主的白诗悦、闺蜜袁薇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仔细研读一本新得的、由南洋商人带来的西洋地理图册,上面勾勒着迥异于中原的世界。董小倩坐在稍远处的窗边,就着明亮的天光,用沾了油的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那杆心爱的马槊,槊锋寒光流转,映照着她沉静专注的眉眼。

另一侧,掌管着庞大商业网络的刁如苑,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手指在象牙算盘上飞快拨动,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核算着名下各处产业的收支。而工部挂职员外郎、实则负责督造局诸多新奇器械设计的刘菲含,则对着一张铺开的宣纸凝神思考,纸上是用炭笔绘制的几种新式火铳的构造草图,线条精准,标注细密。

北疆告急,吴李二公即将出征的消息传来时,阁内六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戚睿涵的眉头首先蹙紧,他放下图册,手指无意识地在描绘着欧亚大陆的区域划过,最终停留在那片广袤的、标注着“罗刹”的北方疆域上。

“沙俄……终究还是对上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凝重。来自后世的灵魂,让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北方巨邻在接下来数百年间那近乎贪婪的领土扩张欲望,以及其哥萨克骑兵和逐渐近代化的火器部队,在十七世纪中叶所具备的威胁。“他们的哥萨克骑兵来去如风,关键是他们的火器,尤其是线列步兵的战术和轻型野战炮,在这个时代,对于仍以冷兵器和旧式火器为主的军队来说,会非常棘手。”

白诗悦抬起眼眸,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征询与忧虑,望向戚睿涵。她如今虽贵为郡主,享尽荣华,但心思从未局限于深宅大院,始终系于戚睿涵身上,以及这个他们因缘际会参与塑造、已然打下深刻烙印的天下。“睿涵,局势果真如此严峻?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与他共同进退的坚定。

坐在旁边的袁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绣帕,接口道:“朝廷既然已经派了宁国公和蜀国公这两位百战名将前往,他们经验丰富,麾下亦是百战精锐,想必……想必能旗开得胜,化解此次边患吧?”她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但那微微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却泄露了内心潜藏的不安。她熟读史书,深知边患之酷烈。

刘菲含将目光从火铳草图上移开,摇了摇头,理性分析道:“袁薇姐姐,情况可能没那么乐观。根据我们已知的历史脉络和能收集到的有限情报来看,沙俄此时的火器发展,尤其是在燧发枪的普及率、野战炮的轻便化和标准化射击战术方面,很可能已经走在了我们前面。漠北草原地势平坦开阔,缺乏遮蔽,正是发挥其火器射程、射速优势和骑兵机动性的绝佳战场。吴帅和李帅固然善战,但若装备和战术存在代差,仅凭勇气,恐怕会付出极大代价。”

董小倩已将马槊擦拭完毕,随手挽了个槊花,将其稳稳立在身旁,声音清越而冷静,如同她手中兵器的寒光:“既如此,更当亲往一观。敌之虚实,我之长短,非亲临战阵,难以确知。纸上谈兵,终觉浅薄。”她的话语简短直接,却道出了战场认知的根本。

刁如苑合上账本,指尖轻轻一点,算盘珠归位,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既有商人的精明,亦有伙伴间的信任与冒险精神:“小倩说的是。何况,咱们这位光禄大夫,还有你们几位郡主、才女、女工匠,哪一个又是甘于安坐京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人?北疆风光,大漠孤烟,我倒也想亲身见识见识。再说,战事一起,粮秣、药材、御寒物资乃至战后重建,其中未必没有新的商机。”她如今富可敌国,但那份善于发现机会、敢于冒险的天性从未减退。

戚睿涵看着眼前五位神情各异,却都在某种程度上因他而汇聚于此,如今已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部分的伙伴,心中一股暖流涌动,驱散了因历史走向而带来的些许寒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决然:“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一同去!我们虽非冲锋陷阵的主将,但在情报分析、后勤协调、器械改进,甚至……某些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上,或能提供一些帮助,减少将士们的无谓伤亡。我这就去宫中向陛下请旨,随军参赞!”

李自成对于戚睿涵这六位身份特殊、屡有奇策的“异人”主动请缨并未感到太多意外。他深知这群人,尤其是戚睿涵,见识广博,思路奇诡,往往能于困境中别开生面。很快,旨意下达,准戚睿涵以光禄大夫衔随军参赞军务,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董小倩等人亦准随行,归于吴三桂中军帐下听用,协助处理文书、医护、物资乃至情报分析等事。但皇帝也特意在口谕中嘱咐,他们身份特殊,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亲临前线冒险,需以保全自身为要。

数日后,誓师出征的日子到了。德胜门外,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两万精锐骑兵以及相应的辅兵、民夫、辎重,组成一条庞大的长龙,在低沉而悲壮的号角与战鼓声中,迎着依旧凛冽刺骨的朔风,浩浩荡荡开出京城,沿着古老的官道,向北迤逦而行。百姓夹道相送,目光中有期盼,有担忧,也有对未知战事的敬畏。

队伍中段,戚睿涵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皮质戎装,外罩御寒的青色棉披风,策马与主帅吴三桂、副帅李定国几乎并辔而行。吴三桂偶尔会指着远处山峦,向戚睿涵介绍些北地风情或以往对辽东作战的经验,李定国则更多沉默地观察着周围地形,时而与戚睿涵低声探讨几句关于沙俄火器可能的特点及应对之策。戚睿涵凭借着超越时代的地理和历史知识,往往能提出一些颇具启发性的观点,引得吴李二人时而颔首,时而沉思。

而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和董小倩五女,则乘坐着由刁如苑名下工坊特制的、装有减震钢板和加厚棉帘的坚固马车。车内空间宽敞,布置得如同一个移动的办公兼起居室,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清水、药材、书籍、绘图工具,甚至还有刘菲含的一些小型实验器械和各人的兵器铠甲。

马车行驶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车内却相对平稳。白诗悦和袁薇时常拿出纸笔,记录沿途见闻;刘菲含则摊开地图,对照实际地形进行修正补充;董小倩闭目养神,调整内息,保持最佳状态;刁如苑则盘算着随军携带的物资还能支撑多久,是否需要提前联系沿途商号进行补充。

越往北行,天地越发显得辽阔苍茫。官道逐渐变得狭窄失修,周围的景色也从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的华北平原,慢慢过渡为枯黄一片、人烟稀少的丘陵地带,最终化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与荒漠交织的景象。寒风愈发狂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行军队伍,试图从衣甲的缝隙中钻入,带走每一丝体温。天空时常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不见日光,唯有铅云低垂,压得人心头也沉甸甸的。

沿途开始频繁遇到南逃的难民队伍。他们大多驱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驮着寥寥无几的家当,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向着他们认为是安全方向的中原迁徙。看到大顺军队那鲜明的旗帜和森严的队列,他们枯槁的脸上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溺水者看到了远方的岸影,纷纷跪倒在道路两旁的枯草丛中,磕头作揖,用生硬混杂的汉语,哭诉着他们的悲惨遭遇。

“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罗刹鬼……不是人,是魔鬼!他们抢光了粮食,烧了我们的帐篷……”

“阿爸……阿爸被他们用那种会冒火的棍子打死了……”

“女人,孩子……都被抓走了,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

“长生天……长生天也保佑不了我们了……”一个脸上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老牧民,老泪纵横,伸出干枯如树枝的手,向着前来询问情况的戚睿涵比划着,试图描述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奇怪衣服、手持奇异火器的入侵者的残暴。

白诗悦和袁薇在马车里听到这些哭诉,心如刀绞,不忍再看那凄惨的景象。她们回到车内,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开始详细记录下难民们的口述,试图从这些零散、混乱的信息中,整理出沙俄军队的活动范围、袭击模式、兵力大致构成以及暴行证据。

刘菲含则更多地走出马车,骑上一匹温顺的驮马,仔细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地貌、水源分布、可能的扎营地点以及行军路线,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炭笔快速勾勒着简图,并标注各种符号和数据。董小倩和刁如苑则主动协助军中的书记官和辎重官,清点随军携带的粮草数量,评估消耗速度,并尝试与遇到的、尚未南逃的蒙古部落小头人进行沟通,用带来的茶叶、盐巴和布匹交换更具体、更及时的敌情和本地情报。

经过近一个月风餐露宿、艰苦异常的行军,大军终于抵达了漠北前线预定区域,与仍在苦苦支撑、但已损失惨重的蒙古守将速鲁哥及其麾下残部成功会合。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初次抵达此地的顺军将士,包括戚睿涵等人,都感到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寒冰。

昔日即便在冬季也应保持着枯黄草色、孕育着来年生机的广袤牧场,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如同被巨大的犁铧反复翻搅过,又遭天火焚烧。大量被焚毁的帐篷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和乌黑的毡片碎片,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立着,冒着若有若无的最后几缕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倒毙的牛羊马匹尸体随处可见,有些已被秃鹫和野狼啃食得只剩下森森白骨,散落在焦土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烧焦的皮毛、木头、织物,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渗入泥土深处的血腥气。幸存下来的牧民们,聚集在临时搭建的、低矮简陋、几乎无法抵御风寒的窝棚里,大多眼神呆滞,面容枯槁,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近乎绝望的麻木。只有看到大顺军队那鲜明的旗帜和精良的装备时,那死水般的眼眸中,才会极其艰难地泛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

吴三桂久经战阵,心志如铁,目睹此景,脸色也只是更加阴沉了几分。他立即下令,选择了一处靠近水源、背风且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地扎下坚固营寨,命令各部依傍地形,迅速挖掘壕沟,设立栅栏,构筑鹿角拒马,布置警戒哨位,建立起一道相对稳固的防御体系。同时,他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多路夜不收斥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草原深处,严密侦查沙俄军队的主力和前锋的具体位置、兵力规模、动向以及可能的补给线路。

然而,沙俄军队的进攻欲望和行动速度,比吴三桂和李定国预想的还要更快,更咄咄逼人。就在顺军主力抵达前线,立足未稳的次日拂晓,天际刚刚泛起一丝冰冷的、如同鱼肚腹部的惨白色,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般的战鼓声,以及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铜哨声,便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蛮横地撕破了草原黎明前那短暂的、万籁俱敛的宁静。

顺军将士们昨夜和衣而卧,枕戈待旦,闻声立刻迅速起身,在各级军官低沉而急促的口令声中,携带着兵器弓弩,奔向预先分配好的防御位置,依托匆忙构建起来的简易工事,快速摆开迎战队形。经验丰富的盾牌手和刀斧手位于最前排,紧挨着壕沟和栅栏;其后是密集的长枪兵,雪亮的枪尖如同森林般指向阵前;火铳兵和弓箭手则依托工事和高地,压住阵脚,引而不发;骑兵主力被置于阵型两翼稍后的位置,由李定国亲自坐镇指挥,随时准备策应或发起反击。军中那些数量不多、略显笨重的旧式火炮,也被炮手们费力地推到阵前预设的发射位上,炮口高昂,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李定国立马于前阵一面高大的帅旗之下,旗面在愈发猛烈的寒风中剧烈翻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远方那道逐渐清晰起来的地平线。

只见数量惊人的沙俄军队,如同从地平线下源源不断涌出的暗色潮水,出现在视野的尽头。他们排着整齐得令人心悸的线列阵型,士兵们大多穿着统一的深灰色或墨绿色军服大衣,头戴三角帽或筒状军帽,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移动的、散发着金属寒光的钢铁森林。

他们的步伐沉重而统一,踩在冻土上发出闷雷般的隆隆声响,伴随着有节奏的战鼓和哨声,带着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压迫感,缓缓逼近。而在其阵型的两翼,数量众多的哥萨克骑兵,如同幽灵般游弋不定,他们骑着耐力更好的蒙古马,穿着杂色的皮袄,戴着毛茸茸的皮帽,手持锋利的马刀或长长的骑枪,动作矫健而狂野,与中央严谨的步兵方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沙俄军队在距离顺军阵地大约一里之外的地方,缓缓停下了推进的脚步,开始进行最后的战斗布阵。他们的火炮数量显然远超顺军,而且炮身看起来更为轻便,炮架结构也似乎更为合理,移动和调整射界都显得更为灵活。随着前线军官手中指挥刀的猛然挥下,沙俄炮兵阵地上率先爆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晴天霹雳,接连炸响,打破了战场最后的沉寂。黑色的铸铁实心弹丸,带着凄厉的破空呼啸声,划过一道低伸的弹道,如同冰雹般砸向顺军的阵地。虽然大部分炮弹因为距离和精度问题,落在了阵前的空地上,激起一团团混杂着冻土和草根的烟尘柱,但仍有一部分炮弹精准地落入了顺军密集的队列之中。

瞬间,坚固的木盾如同纸片般被撕裂粉碎,血肉之躯在沉重的铁球面前更是显得无比脆弱,被击中的士兵瞬间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残肢断臂混合着破碎的甲叶四处飞溅,在冰冷的空气中泼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阵地上立刻出现了数个残缺的缺口,伤者的惨嚎声、受惊士兵的惊呼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弹压声顿时混杂在一起。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畏缩不前者,斩!”顺军中的各级队正、把总们,面孔扭曲,用最大的嗓音嘶吼着,甚至挥刀砍翻了两个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士兵,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阵线。

顺军阵前的火炮也开始奋力还击,炮手们冒着对方的炮火,紧张地装填、瞄准、发射。但无论是射程、射击速度还是精度,顺军的旧式火炮似乎都略逊一筹,发射出的炮弹大多落在了俄军阵线前方数十步的地方,除了激起更多烟尘,未能对严密的俄军线列造成有效的杀伤和扰乱。

短暂的炮火准备之后,沙俄军队中央的线列步兵方阵,再次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如同一个整体般,踩着鼓点,开始向前稳步推进。他们行动划一,沉默而有序,只有无数双军靴踏地的隆隆声和军官偶尔发出的口令声,这种沉默反而带来了更强大的心理压迫感。

进入顺军弓箭和火铳的有效射程后,顺军阵中立刻飞出了一波密集的箭雨,同时,前排的火铳兵也点燃了火绳,扣动了扳机,铅弹如同飞蝗般射向逼近的敌人。不断有俄军士兵被箭矢射中,或被铅弹击中,闷哼着倒地,但整个线列阵型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严密性,倒下士兵留下的空缺,立刻就被后排的士兵默默上前填补,推进的速度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直到双方距离拉近到不足百步,这个对于火器射击来说堪称致命的距离时,沙俄的线列中才响起一阵尖锐而统一的哨声。整个推进的方阵如同精密的机器骤然停顿,前排的士兵迅速以标准的跪姿举枪,中排士兵站立举枪,后排士兵则保持站立,持枪预备。

“砰——!!!”

一阵密集得几乎毫无间隙、如同千万颗炒豆在热锅中同时爆裂开来的巨大齐射声,猛然响起。大片白色的、刺鼻的硝烟瞬间从沙俄的线列前方喷射而出,弥漫了小半个战场。成千上万颗经过精心打磨、规格统一的铅弹,形成了一片高速旋转、无比致命的金属风暴,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狠狠地撞击在顺军密集防守的阵列之上。

前排手持盾牌的士兵,原本足以抵御弓箭和流弹的包铁木盾,在这片密集的弹雨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洞穿,盾牌后的士兵连同他们身后紧挨着的长枪手,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成片地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冻土。顺军阵型的左翼,承受了最为集中的火力打击,原本还算严整的防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缺口,伤亡惨重,幸存的士兵陷入了一片混乱。

“火铳,是排枪轮射!”身处中军指挥位置的吴三桂,透过弥漫的硝烟,将左翼的惨状看得分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征战半生,见识过各种敌人和战法,但如此高效、如此密集、如此具有毁灭性的火器齐射,还是首次遇到。

他看得分明,沙俄士兵确实在执行一种极为娴熟的三排轮射战术,第一排射击后迅速退到最后进行装弹,第二排紧跟着上前射击,然后是第三排,如此循环往复,使得火力输出几乎连绵不绝,没有明显的间隙。而顺军普遍装备的火绳枪,不仅射速缓慢,装填步骤繁琐,而且在对方这种持续不断的火力压制下,士兵们心理压力巨大,装填动作更容易出错,几乎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有威胁的反击。

一直在两翼游弋等待时机的哥萨克骑兵,敏锐地抓住了顺军左翼陷入混乱、防线出现缺口的天赐良机。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立刻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呼哨和呐喊,如同两股褐色的旋风,从侧翼猛地切入,手中的马刀在惨淡的日光下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线,肆意砍杀着混乱中的顺军步兵,所过之处,带起一蓬蓬凄艳的血雨。左翼的顺军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溃退。

“右翼骑兵,出击。拦住那些哥萨克,不得让他们扩大战果!”负责指挥机动兵力的李定国,一直冷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此刻毫不犹豫,立刻下令右翼待命的顺军骑兵发起反冲锋,试图截住突入的哥萨克,稳住左翼局势。

接到命令的顺军骑兵,同样是大顺精锐,他们怒吼着,催动战马,如同洪流般冲向哥萨克骑兵。两支骑兵部队狠狠地撞在一起,刹那间,刀剑撞击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垂死者的惨叫声、士兵的怒吼声混杂成一曲残酷的战场交响曲。顺军骑兵勇猛无畏,个人武艺高强,但哥萨克骑兵更擅长这种小范围的、高速机动中的混战,他们骑术精湛,人马合一,马刀的劈砍角度刁钻狠辣,给顺军骑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战况瞬间陷入惨烈的胶着。

中军位置,吴三桂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断调派中军的预备队上前,拼命填补左翼被撕开的缺口,同时命令中军所属的火炮,集中火力轰击沙俄仍在稳步射击的线列步兵方阵,试图用炮火打断他们那令人窒息的火力投射节奏。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惨烈的厮杀在整条战线上反复进行。

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冻硬的土地被鲜血浸染得泥泞不堪,倒伏的尸体层层叠叠。沙俄军队在承受了相当的损失后,见顺军主力依然顽强,阵型核心未乱,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溃,终于吹响了代表着撤退的号角。训练有素的哥萨克骑兵立刻放弃了缠斗,掩护着步兵方阵,开始交替后撤,整个撤退过程依旧保持着相当的秩序和完整的阵型。

顺军虽然凭借坚韧的意志和兵力优势,最终逼退了敌人的这次进攻,但自身伤亡惨重,士气受挫,体力也消耗巨大,已是无力组织起有效的追击。广阔的战场上,留下了无数倒伏的尸体、失去主人而在战场上悲鸣徘徊的战马、破损的兵器和旗帜,伤兵们痛苦的呻吟声、呼唤救命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而寒冷的草原上空飘荡,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绒布,缓缓覆盖了饱经创伤的草原,也将军营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之中。中军大帐内,牛油蜡烛跳动的火焰,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驱不散那凝结在眉宇间的沉重。空气中,除了炭火的气息,还隐隐约约从伤兵营地方向飘来金疮药和血腥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如同无形的鞭子,时不时抽打着帐内每个人的神经。

吴三桂解下了沉重的头盔,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花白的发髻有些散乱,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罗刹鬼的火器,尤其是那燧发火铳,射速之快,远超我军。还有那三排轮射之法,层层递进,火力几乎不断,昨日左翼防线,便是被此法生生撕裂。若非定国兄临机决断,及时派骑兵稳住侧翼,恐怕局势危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地图上划过,指向左翼曾经崩溃的位置。

李定国默默地将一杆今日战场上缴获的沙俄制式燧发火铳放在了帅案上。他拔出随身的精钢匕首,动作熟练地撬开枪机旁的固定卡榫,小心翼翼地将结构复杂的枪机部分卸下,然后又拧开连接卡笋,将细长的枪管也分离出来。他拿起一粒从俄军士兵弹药袋中找到的铅弹,在烛光下仔细观察着。

“你们看,这铅弹,颗粒大小均匀,几乎毫无差别,确保了口径一致,装填顺畅,气密性更佳。还有他们的发射药,颗粒细腻,色泽统一,似乎经过特殊提纯,燃烧更充分,推力更足,难怪射程和穿透力都胜过我军。”他最后拿起那个结构精巧的燧发枪机,“最关键的是这个,燧石击发,不受风雨影响,省去了点燃火绳的步骤和担心,击发速度自然快上许多。反观我军,火绳枪遇潮湿雨雪天气,战力便大打折扣,装填步骤繁琐,射速远不及对方,精准度亦因枪管工艺和弹药问题有所不如。此乃器之不利也。”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带着一身外面寒气的白诗悦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几本明显是从蒙古守军和沿途部落那里收集来的、沾染了烟尘和污渍的粮草物资账簿,脸色因连日的劳顿和目睹惨状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保持着镇定。她将账簿轻轻放在帅案一角,声音清晰而带着忧虑:“宁国公,蜀国公,我们几人今日协助军中书记官,初步清点了从附近残存牧民点和速鲁哥将军残部那里得到的粮草记录。情况……很不乐观。漠北各部族往年为过冬和应对不时之需而建立的几处主要粮草囤积点,超过七成已被罗刹人在前期的袭击中焚毁或劫掠。我军目前自带的存粮,加上从这些遭受重创的部落中勉强征集到的少量牛羊和炒米,即便下令全军缩减每日口粮配给,精打细算,粗略估算,最多也只够全军支撑十日左右。这还未计算可能增加的伤兵消耗。”

十日粮草。这个冰冷数字所带来的压力,瞬间如同实质般压在了吴三桂和李定国的心头,让本就凝重的空气几乎要冻结起来。粮草不继,对于一支深入敌境、新遭挫败的军队意味着什么,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几乎是前后脚,刘菲含和董小倩也掀帘而入。刘菲含手中拿着一张由多张草纸拼接、并用炭笔细致标注过的地图,正是她们几人今日根据各方信息汇总、分析后的成果。董小倩则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只是眼神比平日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帐篷,看清外面黑暗中的一切。

“国公,请看一下这里。”刘菲含将地图在帅案上铺开,指着一处用朱笔特别圈出、旁边还画了一个简易狰狞狼头记号的位置,她的语气冷静而专注,“我们今日仔细核对了从斥候那里带回的零星俄文地图碎片,反复询问了几个伤势较轻、神智尚清的俘虏,又结合了多位熟悉此地情况的牧民头人的指认,交叉比对后,我们高度推测,这个位于我军目前营地西北方向约六十里外的一处背风山谷,很可能就是沙俄军队的一个重要前沿补给囤积点。根据现有情报综合分析,驻守的兵力似乎不算太多,大概在一个加强连队的规模,不会超过三百人,但据说该处地势颇为险要,只有一两条小路可以通行,易守难攻。”

董小倩站在刘菲含身侧,清冷的声音补充道,言简意赅:“若能出其不意,拔除此据点,即便不能全歼守军,只要能够成功焚毁其囤积的粮秣、弹药,至少可以极大滞缓罗刹人后续的进攻节奏和力度,他们前线部队的补给必然吃紧。如此一来,便能为我军争取到至关重要的喘息和调整时间。”

吴三桂和李定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断。正面硬撼,火器与战术皆处于下风,伤亡代价难以承受,如今粮草又将告罄,局势已是万分危急。唯有行险一搏,出奇兵断敌粮道,方能扭转这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寻得一线胜机。

“打,必须打掉这个囤点!”吴三桂一拳重重砸在地图上那个狼头标记旁边,语气斩钉截铁,“即便不能全歼守军,只要烧了他们的粮草、毁了他们的弹药,也能让这群罗刹鬼尝尝饿肚子的滋味,打乱他们的部署,让他们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

李定国手抚长须,沉吟道:“此计虽险,却是眼下打破僵局最可行之策。然而,此去六十里,皆是敌军游骑频繁活动的区域,地形复杂,风险极大。需派一支绝对可靠、精锐干练的小队,先行秘密探路,务必摸清该囤点的确切位置、内部布局、守军兵力部署、明哨暗岗的位置及换岗规律、进出道路的具体情况等所有细节,然后方能制定出周密的突袭方案,力求一击必中,全身而退。”

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这支执行先遣侦察任务的小队,责任重大,其获得的情报将直接关系到后续突袭的成败,甚至关系到整个北伐大军的命运。但同时,这项任务也意味着九死一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凝神倾听的戚睿涵,上前一步,来到帅案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宁国公,蜀国公,睿涵愿往执行此次侦察任务。”他深知自己来自现代,在方向辨识、地形判读、逻辑分析和细节观察方面,经过系统训练,比这个时代的普通士兵更具优势。加之这些年的历练,胆识和应变能力也已非昔比。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是执行此次任务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几乎是同时,刘菲含也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清澈而理性,接口道:“我也去。地形的高低起伏、距离的精确估算、路径的识别与记忆,以及对方营地可能存在的结构特点分析,这些需要理科思维和空间想象能力的地方,我应该能帮上忙。”她制造海船时展现出的精确计算和复杂结构理解能力,此刻正好能应用于战场侦察。

吴三桂的目光在戚睿涵和刘菲含这一对来自“异世”、屡次展现出不凡见识和能力的年轻人身上停留片刻。他们身上有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却又一次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与忠诚。他沉吟了足足有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目光中的审视最终化为决断,他重重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沉声道:“好,元芝,刘郡主,就烦劳二位辛苦一趟,冒险深入虎穴。本帅拔给你们二十名军中最机警、最悍勇、最熟悉北地情况的夜不收好手,归你二人节制。你们即刻下去准备,携带五日干粮饮水,配备弓弩短刃,轻装简从,于今夜子时,趁夜色最深时悄然出发。记住,此行以探查敌情为第一要务,务必谨慎隐匿行踪,查明虚实,更要……安全归来!”

“得令!”戚睿涵与刘菲含齐声应道,抱拳行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份沉重的责任、决然的勇气,以及一丝对未知前路的凝重。没有更多的言语,他们转身大步走出中军大帐,投入外面那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帐外,草原的夜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吹动着营寨边缘旗帜的边角,发出持续的、令人不安的声响。遥远的北方天际,浓云密布,不见星月,仿佛隐藏着更多未知的杀机与挑战。他们的探路之行,这扭转战局的第一步,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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