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阁的铜铃被晨雾浸得发哑,敖曌从冰凉的湘妃竹席上起身时,腕间红绳正硌着昨夜压出的诗稿折痕。
那是王勃在人间为她戴上的蜀锦绳,绳结处还缠着半片泛黄的银杏叶——他们刚入天庭学院,她总爱穿着水色襦裙,在银河畔与他比试过百首《水调歌头》,他却认不出她和那条绳……
窗外传来天河水军的号子声,混着摩昂的笑骂:“王勃!你那剑穗甩得比龙尾还晃眼,当心勾住嫦娥的水袖!”
哄笑声像天河的浪,顺着雕花窗棂灌进阁楼,敖曌指尖一颤,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团墨渍,恰如她此刻混沌的心境。
案头的玉简还停在昨夜未写完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八个字被反复描红,最后一勾拖得老长,像道未愈的伤口。
她望着砚台里自己的倒影,螺黛眉峰微微蹙起,忽然想起上月在演武场撞见的场景:王勃正替嫦娥调整剑穗,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薄茧,而那月宫仙子耳尖红得比灯树上的灯笼还要亮。
“曌儿!”清脆的叩门声惊飞檐角宿鸟,魔昂隔着门帘,声音里带着西海特有的潮音,“今日西海送来新酿的醉浪浆,比人间的女儿红还烈三倍——”
“没胃口。”敖曌抓起红绳塞进袖口,声音像浸了霜的琴弦,镜中倒映的水色衣袍略显单薄,“替我告假,说诗词课今日停了。”
她盯着鬓角若隐若现的银鳞纹,那是龙族特有的印记,此刻却比嫦娥广袖上的星屑还要刺目。
门帘突然打开,魔昂闯了进来,鳞片上还沾着演武场的金粉:“别骗某家,你昨夜又写到子时!”他甩尾扫落案头的诗稿,瞥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字迹,头忽然耷拉下来,“王勃那小子不懂风情,待某家去揍他——”
“别闹。”敖曌弯腰捡起诗稿,指尖抚过被墨迹染脏的银杏叶,锦缎裙摆垂落地面,“他本就该和嫦娥那样的人站在一起。你看他们排戏时,连天河的浪都在为他们喝彩。”
话尾突然发颤,她慌忙转身望向窗外,却看见演武场中央,王勃正握着嫦娥的手教她水兵步法,两人的影子在灯树下交缠成莫比乌斯环,像极了当年他们二人曾偷刻在学院藏书阁梁柱上的星图。
日影过午,听涛阁的竹帘始终低垂。敖曌靠在临窗的雕花胡床上,腕间红绳被反复摩挲得发亮,绳结处的银杏叶已褪成枯色,却仍固执地反反复复地抚摸。
案头新换的宣纸中央,刚题了半阙《鹧鸪天》:
“曾共星河醉玉卮,红绳系腕约佳期。如今独对西窗月,怕听云车碾浪时。”
笔尖悬在“碾浪”二字上迟迟未落,远处演武场突然爆发出喝彩声。
她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嫦娥舞到“夜渡冰河”时,天丝战袍映出了整条天河的星子。上次路过后台,她亲眼看见王勃蹲在地上替嫦娥系战靴,指尖划过她脚踝时,那抹月宫仙子独有的桂花香,正顺着风飘进听涛阁。
“敖曌!”魔昂的声音穿透竹帘,带着海水的咸涩,“太白院长说《木兰从军》里要加段诗词吟唱,王勃那小子点名要你写——”
笔杆“啪嗒”落在砚台上,墨汁溅在袖口的鲛人绡上,像道永远洗不掉的疤。敖曌盯着窗外摇晃的竹影,忽然想起入学时,王勃总爱扯着她的袖摆去藏书阁,说要找遍天下词牌,为她写支最动人的《敖氏长歌》。如今那小子的笔尖,却在为另一个人描绘剑穗上的星河,而她案头三百六十五首诗,首首都是未寄出的心事。
“不去。”她扯过鹅黄披帛盖住膝头,红绳在腕间绷成细直线,“就说我病了。”喉间突然泛起苦味,是昨夜没吃完的莲子羹在作祟,还是心里的滋味,她早已分不清。
魔昂的拳头重重砸在廊柱上,震得窗纸哗哗作响:“你还要躲到何时?”他水色衣袍上还沾着王勃的银鳞甲碎片,“昨夜排‘病父执手’那折,嫦娥的眼泪把太白院长的胡子都打湿了,可王勃却盯着后台方向出神——他心里是有你的!”
敖曌忽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玉盘上,鲛绡衣袖滑落下半截,露出小臂上淡蓝色的龙鳞纹:“有我?”她举起腕间红绳,绳结在光影里投下扭曲的影,“在凡间南海旁交趾他送我这个,说‘敖曌的手腕该系着天下最巧的绳结’,如今却给另一个人系剑穗。”
她忽然望向魔昂,眼中泛起水光,耳坠上的珍珠簌簌颤动:“你说,是不是我从来都只是他诗词里的惊鸿一瞥?”
“不如……不如忘记过去的一切,还有我……”
“我不写、不写、不去!不去!”敖瞾吼道,把笔墨纸砚全丢在地上,就如脸上的泪水,一片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