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流沙河泛着浑浊的金光,宛如一条被抽去脊骨的巨蟒,在荒原上蜿蜒爬行。
猪全能裹着猎户粗麻衣,腰间别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沙砾里。他的右掌心死死攥着半块北斗腰牌,牌面的鎏金纹路早已被冷汗浸透,唯有背面“天蓬亲卫”四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道随时会溃烂的旧疤。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捣衣声,却透着几分金属撞击的冷硬。猪全能抬头望去,只见河畔立着座歪歪扭扭的草棚,棚檐下挂着串骷髅头项链,在风中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忽然想起猪悟能的叮嘱:“看见骷髅头,就喊‘卷帘将军旧部求见’”,话音未落时父帅眼中闪过的痛楚,竟比奎木狼的业火珠还要灼人。
“咳……”他清了清嗓子,沙砾灌进衣领,磨得脖颈生疼,“卷帘将军旧部……求见。”
捣衣声骤止。草棚里腾起一团黄雾,夹杂着浓重的水草腥味,待烟尘散去,现出个铁塔般的身影——那人身披粗布坎肩,裸露的手臂上爬满暗红色咒印,腰间悬着的却不是兵器,而是卷了边的《黄庭经》。他蹲下身拨弄石炉里的火,火星子溅在骷髅项链上,映出眼眶里流转的幽蓝鬼火。
“腰牌。”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沙底捞上来的,带着河水浸泡的钝感。
猪全能慌忙呈上腰牌,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鞭留下的痕迹。当年天河水师演练时,他曾见过这人站在船头挥鞭,浪花溅在他肩头的“卷帘”二字军旗上,宛如撒了把碎钻。
火光突然暴涨,将腰牌照得透亮。猪全能这才发现牌面内侧刻着行小字:“戊申年霜降,与君共饮广寒月”。那是多年前蟠桃会后,父帅与沙悟净在广寒宫栈道上刻下的,当时两人都喝了酒,笑声还惊醒过吴刚和玉兔。
“坐。”沙悟净抛来个水囊,皮囊上绣着褪色的天河浪花纹,“先说清楚,如今这流沙河不叫流沙河,叫‘忘川滩’,我也不叫沙悟净,叫‘老沙’。”
他往炉里添了把枯骨,火焰顿时窜起三尺高,照出草棚四壁贴满的黄纸符,每张上都用朱砂写着“天官赐福”,却盖着阎罗殿的往生印。
猪全能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尖啸。他本能地缩身,却见沙悟净抬手掷出枚石子,“啪”地击落只盘旋的乌鸦。那乌鸦坠地时化作团黑烟,露出爪间紧攥的玉简,上面赫然印着天庭缉捕令:“悬赏天蓬余孽猪全能,首告者封三品卷帘使,隐匿者剜目填河。”
“第三批了。”沙悟净用鞭鞘挑起玉简丢进火里,咒印在火光中泛起红光,“自嫦娥仙子遇刺后,天庭每天往我这滩子里扔三只‘乌鸦’,有无孔不入曹,有无所不知纠察灵官,还有……”
少年闻言,脸色骤变:“我……”
“别慌。”沙悟净递来碗浑浊的液体,凑近了才发现是用金沙泡的酒,“这印记是天蓬元帅用本命仙元封的,能避过照妖镜。但你得记住——”他忽然攥住猪全能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从今日起,你叫‘阿沙’,是我远房 外甥,猎户出身,目不识丁,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
炉中枯骨突然发出爆裂声,惊起几只夜枭。沙悟净松开手,从草棚深处拖出个木箱,掀开时扬起漫天沙尘,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旧铠甲,最上面那领胸甲上,“天河水师”的徽章已被剜去,只留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知道为何叫你躲到流沙河?”他抽出柄锈刀,在石磨上缓缓打磨,火星溅在铠甲上,映出斑驳的血渍,“当年天蓬元帅替我顶了‘失手打碎琉璃盏’的罪名,玉帝要剜我双目,是他跪在通明殿外三天三夜,用掌管十万水军的兵符换了我这条命。”
猪全能的喉结滚动着,忽然想起父帅内衬里的嫦娥绣像——那绣像的边角,分明和沙悟净水囊上的浪花纹出自同一块料子。
“现在天庭在绞杀天河水师旧部。”沙悟净的声音突然低哑,刀面映出他扭曲的脸,“王勃那厮带着天河水军,把昔日跟着元帅闯南闯北的弟兄们挨个剥皮抽筋。上个月,他们把‘破浪营’的老周钉在南天门上,罪名是‘为元帅擦过钉耙’。”
少年开始咬牙切齿。王勃是他在天庭学院的同窗,两人曾在天河畔比试过箭术,那时候王勃总说“将来要娶嫦娥仙子为妻”,如今却因仙子遇刺而发疯,见着天河水师的人就红眼。
“还有更狠的。”沙悟净忽然从怀里掏出团血污的布,抖开后竟是半幅“天蓬帅”字旗,“广寒宫那批被罚去服刑种桂树扫落叶的弟兄,已经被斩了五十三个。昨儿有个小校托鬼差给我带话,说王勃的人在他们指甲缝里灌水银,就为了逼问是否与猪氏家族有关联。”
猪全能猛地抬头,却撞见沙悟净眼中翻涌的黑浪——那是被业火珠灼伤的征兆。终于明白为何父帅要他来流沙河:这里既是沙悟净的避祸所,更是当年天河水师暗桩最密集的“水下粮仓”。
“脱衣服。”沙悟净突然扔来堆破布,“从今天起,你负责每天去滩头筛沙,把金沙滤出来换粮食。记住,筛沙时腰要弯过九十度,让那印记藏在衣领里。”他指着草棚角落的石磨,“磨盘下有暗格,里面是元帅当年留给我的《天河九式》残卷,每晚子时你来学。”
“谢……谢叔父。”猪全能垂下头,任由沙砾钻进衣领,遮住眉间印记。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竟是《天河调》的变种,三长两短,暗藏“沉沙”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