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托着斗战胜佛的身影掠过南天门时,金箍棒化作的那根细如牛毛的耳勺的影子反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金光流转间,那曾搅得东海翻涌、打得天宫震颤的神铁,被他调教温顺得像片柳叶,连耳孔里的绒毛都伤不了分毫。可孙悟空捻着指尖,却莫名渗出些微汗来——这感觉,竟比当年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还要憋闷。
毕竟用金箍棒做的掏耳勺让猪悟能带走后,现在根本不知它的去处。
他从兜率宫出来时,太上老君拂尘扫过丹炉的动作还在眼前晃。那老神仙没说什么重话,只指着炉底积灰笑道:“你这猴头,当年偷丹时倒知此物烫手,怎么成佛了,反倒攥得更紧?”
当时他只当是老道又在念叨陈年旧事,直到观音菩萨在紫竹林将净瓶甘露洒向他手背,凉意顺着经脉漫上来时,才听见菩萨轻声道:“佛心不滞于物,你这金箍棒,究竟是定海神针,还是困住你的心锁?”
这话像粒火星子,在他心里烧了多时。
风从云缝里钻进来,撩起他佛衣的下摆。孙悟空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东海龙宫的光景。那时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石猴,赤着脚踩在水晶宫里,看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在海底扎了千万年,一使劲便拔了出来。老龙王敖广当时吓得龙须倒竖,喊着“定海神针”时的惊恐模样,此刻竟清晰得如同昨日。
“定海神针……”他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嗤笑一声。这些年他把这神铁耍得天花乱坠,打白骨精、斗红孩儿、降牛魔王,哪一次不是靠着它横扫千军?可什么时候真正想过,这铁柱子本就该待在东海深处,镇住那万顷波涛,护着水族平安?倒是他,硬生生把人家的定海神针抢来当兵器,后来又变作耳勺揣在怀里,美其名曰“举重若轻”,说到底,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的执念罢了。
正思忖着,下方云层忽然破开个窟窿,露出一片黑压压的屋顶。那是天理院新盖的审判殿,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檐角悬着的风铃正“叮咚”作响。孙悟空记得上月来此参加开院大典时,看到殿内供奉的天规石碑上刻着“三界共理,妖邪不纵”八个大字。当时他还觉得多此一举,心说这天地间的妖魔,哪一个不是他一棒下去便能打杀的?可此刻再看那座殿宇,却忽然明白过来——当年他大闹天宫,不就是嫌天庭规矩繁多、处事不公?如今天理院立起来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又何须他这根铁棒再舞来舞去?
“呆子!”他忽然想起八戒揣走金箍棒时那慌张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夯货抱着金箍棒跑远时,尾嘴里还嘟囔着“俺老猪也能当回齐天大圣”。换作从前,他早一筋斗翻过去,照着那肥脸就是一棒,骂他个“痴心妄想”。可现在想来,八戒要这铁棒做什么?无非是想在高老庄的乡亲们面前显摆显摆,或是在遇到不长眼的小妖时,能举着神铁壮壮胆。说到底,那呆子的执念是热闹,而他的执念,却是那“斗战胜佛”四个字背后,挥之不去的好胜心。
云絮在指尖流转,孙悟空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沉了起来。这重量不是来自神铁本身,而是从五百年的光阴里漫出来的——五行山下的黑暗里,他攥着这根铁棒的幻影熬过了多少日夜;取经路上,多少次濒临绝境,都是靠着它劈开生路;甚至成佛之后,每次三界有异动,他下意识摸向耳后的动作,都藏着对这根铁棒的依赖。原来他以为自己早已把这神铁视作寻常物事,却不知它早已像根刺,扎在心头最隐秘的地方,连成佛的佛光都没能炼化。
“定海神针……定的该是四海,还是我这颗猴心?”他对着云海发问,风声卷着答案漫过来。当年东海龙王说这铁棒能测海深、定潮汐,他偏要用它来丈量天地的边界;如今天理院的钟声能镇住三界邪祟,他却还想着用它来证明自己的手段。这哪里是举重若轻,分明是执迷不悟。
正怔忡间,下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噜声。孙悟空拨开云头往下看,只见猪八戒正趴在天理院的屋脊上,怀里抱着金箍棒睡得口水直流。那神铁在日光下泛着金光,却被八戒枕得变了形,活像根粗笨的烧火棍。
旁边几个巡天的天兵路过,见了这光景想上前呵斥,却被领头的天将拦住:“罢了,没见斗战胜佛在云端看着么?他既没发话,想必是默许了。”
孙悟空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呆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云絮翻涌,惊得下方的八戒打了个哆嗦,抱着金箍棒翻了个身继续睡。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观音菩萨那句话的深意——所谓佛心,不是没有执念,而是懂得何时该放下。就像这金箍棒,当年它是破障的利器,如今便该是归位的定海神针;当年他需要它来证明自己能斗能胜,如今却该用放下它的动作,证明自己真的成了佛。
指尖的耳勺渐渐发烫,那是神铁在回应他的心意。孙悟空抬手对着东海的方向轻轻一抛,金光如流星般划破长空,带着五百年的恩怨、取经路的风霜,还有他心头最后一点执念,朝着那片蔚蓝坠去。他仿佛能看见老龙王敖广捧着神铁热泪盈眶的模样,看见四海潮汐重新变得规律,看见渔民们收起渔网时脸上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觉得浑身轻快得像片云。没有了金箍棒的重量,连踩着祥云的脚步都透着自在。他想起刚成佛时,总觉得这佛衣穿着拘束,这佛光带着沉重,如今却明白,真正的束缚从不在外物,而在那颗不肯停歇的好胜心。就像当年在如来佛祖手心撒的那泡尿,不是轻狂,而是怕输;如今放下金箍棒,也不是退让,而是终于懂得,佛的战场从不在云端,而在自己的心头。
“呆子,醒了!”孙悟空对着下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去告诉老龙王,就说他的定海神针,回家了。”
八戒被惊醒,揉着眼睛抬头看时,只看见斗战胜佛的身影化作一道金光,朝着西方极乐世界飞去。那背影在日光下舒展得像只飞鸟,再没有半分从前的紧绷,连佛光都透着柔和。他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才发现金箍棒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正要发问,却见云端传来一声爽朗的笑,那笑声里,再没有半分对往事的牵绊,只有一片通透的澄明。
八戒挠了挠头,忽然嘿嘿笑了起来。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师父总说,大师兄这佛,当得比谁都难,却也比谁都真。
而此刻的孙悟空,正踏着祥云往灵山飞去。风穿过他的衣袂,带着灵山的檀香,也带着东海的潮气。他知道,从此三界再无拿着金箍棒的齐天大圣,只有懂得放下执念的斗战胜佛。那根曾搅动天地的神铁,终究成了他佛心路上,最后一块被轻轻拂去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