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花园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与外间的春寒料峭俨然两个世界。萧良娣正由几名宫人簇拥着,欣赏一盆新进贡的、开得正艳的“洛阳锦”牡丹。她心情颇佳,指尖轻抚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盘算着如何借此机会再向太子讨些新鲜玩意儿。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与宫人恭敬的问候声。帘栊轻响,一道身着丹朱色宫装、气度高华的身影缓步而入,正是晋阳公主李明达。
萧良娣闻声回头,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忙上前敛衽施礼:“不知公主殿下驾临,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萧良娣不必多礼,本宫不过是顺路过来看看太子哥哥,听闻你在此处赏花,便过来瞧瞧。” 青鸾语气平和,目光淡淡扫过那盆雍容华贵的牡丹,“这‘洛阳锦’倒是名不虚传,开得正好。”
“殿下好眼力,” 萧良娣忙笑着应和,“正是今日刚送来的,殿下若喜欢,妾身便让人送到殿下宫中……”
“不必了,” 青鸾轻轻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转而落在萧良娣依旧略显丰腴的面庞上,似是随口关怀道,“良娣产后还需好生将养,气色瞧着虽好,心神亦需安宁。”
萧良娣心中微微一动,总觉得公主话中有话,却只能笑着称是。
青鸾踱至窗边,望着窗外略显萧瑟的庭院,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听闻近日东宫上下为小皇妹(指李下玉)虔诚祈福,肃清宫闱,本是极好的事,足见良娣爱女之心。”
萧良娣心中稍定,正要自谦几句,却听青鸾继续用那平和无波的语调说道:
“然,《左传》有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微微侧首,目光清亮如寒潭之水,看似淡然,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落在萧良娣瞬间有些僵硬的脸上,“祈福肃清,初衷虽善,行事却需拿捏分寸,存几分宽仁。莫要寒了底下宫人的心,徒损阴鸷。否则,福未至,祸先招,反于小皇妹的福泽有碍,岂非得不偿失?”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姐姐在关怀幼妹,随口提醒。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八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无比地刺入萧良娣的心底,将她那些隐秘的、见不得光的算计瞬间捅破!
萧良娣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公主知道了!她不仅知道了,还用如此隐晦却犀利的方式点了出来!那看似关怀的眼神,此刻在她看来,充满了警告与威压。
青鸾说完,并未等待她的回应,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她收回目光,转身,丹朱色的裙裾在光洁的地面上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
“良娣好生歇着吧,本宫还要去给太子妃请安。” 言毕,她便带着随侍宫人,飘然离去,留下萧良娣独自僵立原地,指尖冰凉,心头被巨大的恐惧攫紧,先前所有的志得意满,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心虚与后怕。
暖阁内,馥郁的花香仿佛瞬间凝固,掺杂进了一丝冰冷的恐惧。晋阳公主离去已有时辰,那抹丹朱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重重殿宇之后,然而萧良娣却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初时听来似是寻常引经据典,此刻却如同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耳膜,直刺心底最虚怯的角落。每一个字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在她脑海中轰鸣。
“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 萧良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惊得她几乎要站立不稳。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武媚的构陷做得隐秘,借祈福之名行打压之实,天衣无缝。可如今,这位深居简出、却影响力非凡的晋阳公主,竟在她最志得意满时,用如此轻描淡写却又犀利无比的方式,精准地戳破了她的伎俩!
公主是如何得知的?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还是这宫闱之内,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能瞒过某些人的眼睛?
她猛地想起青鸾往日在宫中的地位——陛下独一无二的宠爱,太子殿下对其亦敬重有加,甚至因其“死而复生”的经历,在宫人心中更添几分神秘与敬畏。若公主将此事,哪怕只是些许怀疑,在陛下或太子面前稍稍流露……萧良娣不敢再想下去。陛下最恨后宫倾轧,尤其厌胜之事更是触逆鳞!太子如今虽宠她,可若知晓她如此恶毒构陷,还会这般纵容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呼吸困难。先前所有的得意、所有的骄狂,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无边的心虚与后怕。她仿佛能感受到来自两仪殿和东宫正殿方向的、无形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她再也无心欣赏那盆娇艳的“洛阳锦”,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瘫坐在软榻上,指尖冰凉,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夜幕降临,蕙兰宫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萧良娣心头的阴霾。在极度的恐惧与煎熬中,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唤来最心腹的掌事宫女,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吩咐:“去……传我的话,芷兰轩那边……撤了吧。看守的人都撤回来,用度……也按原来的份例送,不必再……核查了。”
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去探究公主还知道多少,只想尽快抹去一切可能引火烧身的痕迹。那枚曾被当作战利品般炫耀的、从武媚那里夺来的“胜利”,此刻成了烫手的山芋,她只想赶紧丢开。
命令悄无声息地被执行了。芷兰轩外多余的看守如同鬼魅般消失,次日清晨,送往那里的份例也恢复了往日的标准,虽不丰厚,却也不再是刻意克扣后的残羹冷炙。
萧良娣蜷缩在锦被中,一夜无眠。她不知道这样做能否平息公主的怒火,能否让这件事就此揭过。她只知道,那个名叫武媚的才人,在她心中,从此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对象,而是与某种她无法理解、却深感畏惧的力量,隐隐联系在了一起。这份认知,让她在未来的日子里,不得不收敛起爪牙,至少在明面上,再不敢对芷兰轩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