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死后,长安的秋意愈发浓重,连绵的阴雨笼罩着整座城市,将大明宫的红墙金瓦都洗出一种沉黯的色调。雨水顺着飞檐滴落,敲打在殿前空旷的丹墀和庭院的梧桐树叶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仿佛在为那场无声的祭奠奏响哀乐。
紫宸殿内,比往日更加空旷寂静。大臣们早已退去,只留下熏炉里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以及御座上那个独自凭栏的帝王身影。李治没有像往常一样被搀回寝宫,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殿外迷蒙的雨幕,望着那些在风雨中颤抖、不时飘落几片枯黄大叶的梧桐树。
案几上,摆放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上官仪家产抄没、亲故流放的最终呈报。李治没有翻开,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是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冰凉的紫檀木桌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的余温。
他记得上官仪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了然与绝望。那眼神,像一根淬毒的针,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在这些日子里,时不时地刺痛着他。
“陛下,天凉了,该回宫用药了。”王伏胜的声音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响起。
李治恍若未闻,良久,才用一种极其疲惫、几乎散在风里的声音问道:“伏胜,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王伏胜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大家何出此言!陛下乃……”
“罢了。”李治打断了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他不需要答案,或者说,他害怕听到答案。他赶走了忠臣,默认了妻子的独断,用他人的鲜血和家族的离散,换来了眼前这看似平静、实则冰冷的局面。这难道就是帝王之道?这就是他李治想要的龙朔盛世?
一股巨大的孤寂感如同这秋日的寒雨,将他紧紧包裹。他环顾这金碧辉煌、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大殿,却只觉得四处漏风,冰冷刺骨。他赢了白江口,却似乎输掉了更多的东西。
与此同时,在蓬莱殿的高阁上,武媚亦独立窗前。
这里视野极佳,可以越过层层宫墙,隐约望见长安城的万千屋脊,在烟雨朦胧中延展向远方。她刚刚批阅完今日所有的奏章,手腕有些酸涩,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如同这秋日天空般,高远而料峭的平静。上官仪的死,如同砍掉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虽然清除了障碍,却也留下了一片无法忽视的空旷与……寂寥。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权力,前所未有的、近乎绝对的权力。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开质疑她的意志。李治的退让,更是让她的地位稳如泰山。可站在这权力的顶峰,她感受到的,并非全然是温暖,更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冷冽。
风吹动着她的衣袖,带着湿冷的雨气。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感业寺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对未来所有的期盼不过是活下去,能再见到那个承诺守护她的人。如今,她站在了连自己当年都无法想象的高度,执掌着亿兆生灵的命运,却与那个赠她墨玉、许她千年之约的人,隔着了整整一片无法逾越的沧海。
她也想起了李治,那个曾经给予她温暖和庇护的君王,如今在她面前,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个需要被照顾、也被她掌控的病人和同盟。他们之间,曾经或许有过真情,但如今,更多的是权力的共生与博弈。上官仪的血,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界限。
“常守本心……”她低声念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赠言,唇角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弧度。她的本心,如今又是什么?是这万里江山,是这无上权柄,还是其他?
雨还在下,敲打着梧桐,也敲打着这座庞大帝国的宫阙。李治在空荡的大殿里品味着权力的苦涩与孤寂,武媚在高处俯瞰着她用智谋与鲜血换来的江山,感受着那份沉重而冰冷的重量。
凤阙独舞的时代,就在这萧瑟的秋雨与飘零的梧桐叶中,悄然降临。往后的路,注定更加孤独,也更加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