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的光芒黯淡,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残灯,将万尺绝壁的轮廓勾勒成一道撕裂天穹的狰狞伤疤。崖壁与低垂的月亮遥遥对峙,千丝万缕的猩红丝线紧绷,遍布高空。
永夜底层的大地遍布疮痍。
粉色花海在威压下现出原形,它们惊恐地将根茎从混杂血肉的泥土中拔出,窸窸窣窣地往不会被战斗波及到的地方跑去。
随着花株逃离,被它们根系掩盖的大片尸骸暴露无遗,碎骨与腐肉相互纠缠,白森森的指骨从泥泞中探出。
“轰隆——!”
一道人影从战斗中心倒射而出,狠狠砸进崖壁。碎石与泥土飞溅,蛛网状的裂痕以撞击点为中心疯狂蔓延,瞬息间扩散至百米开外。
齐岁全身骨头都要散架,剧痛吞噬理智,在意识模糊的刹那,他猛地咳出一口混着暗红血块的浓血。
内脏碎了……
右手紧握的雪白刀柄被鲜血染成暗红,模糊视线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踏着骸骨缓缓走来。
秦念的皮囊,怪物的内核。金色眼瞳空洞无光,战斗动作精准得像在解构世界,这是披着人皮的杀戮机器。
没有情感,没有人性。真正的秦念已经死了,如今行走世间的,不过是被不知名怪物驱动的躯壳。
齐岁早该认清这个事实,他不该对此还抱有任何的幻想。
可那个秦念,那样无所不能的秦念,次次逆转生死的秦念,立于这个世界顶端的神隐,知晓三千世界趣事的存在……怎么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甚至,齐岁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神隐已死”的消息,毫无征兆。
就算注定离别,这个人为什么偏偏不跟他道别?
“我绝不承认……”齐岁齿间溢出血沫,璀璨金瞳缩成竖线。法力在经脉中重新奔涌,震开周身尘土。
漆黑的刀刃破空而出,下一秒已悬在几十米外的怪物身后。他如鬼魅般显现身形,全然不顾崩裂的伤口,长刀直取脖颈。
这是战斗到目前为止最好的机会!
然而,诡谲金光再度闪现,怪物早已预知般偏头,抬起右手。
“铿!”
花火四溅,刺耳的交击声震得人头皮发麻。怪物的手臂如同最为坚硬的钢铁,拼尽全力的一击,仅仅能划破一道伤痕。
黑色的粘液喷洒,瞬间,整片战场被泼天的彩色油墨吞没。
天空化作流淌的钴蓝,大地成为荡漾的赭黄,远山扭曲成旋转的翠绿旋涡,仿佛有顽童打翻了调色盘,将整个世界浸染成荒诞的画卷。
“额嗯……”
齐岁闷哼低头,一柄漆黑匕首不知何时已没入胸膛,堪堪擦过跳动的心脏。
怪物那双非人的金瞳近在咫尺,齐岁猛然探出左手,黑色鳞甲瞬间覆盖五指,利爪带着破风声撕向对方——
抓了个空。
不见了?
齐岁被惯性带着踉跄前冲,靴底在荡漾的彩墨上踩出圈圈涟漪。那个顶着秦念面容的怪物,如滴入水中的墨迹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从交战开始,他就被完全压制,每一次进攻都被那只怪物完美预判,这完全不是一个实力等级的战斗,齐岁只能凭借着经验苦苦支撑。
刚才那一刀,分明可以直接刺穿他的心脏,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可那个计算精密的怪物,在最后关头却偏移了寸许,放过了他一命。
“为什么?”
胸口的伤处不断渗出温热,他喃喃自语,齿间还残留着血腥气。
手中这把秦念留下的长刀,散发着不寻常的热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刀身的热度愈发灼人。
齐岁忽然意识到,这是整场战斗中,他第一次用这把刀真正伤到了对方。当刀刃划破怪物手臂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是秦念吗?
这个念头如闪电划过脑海。难道这片荒诞的彩色空间,根本不是怪物的领域,而是秦念早已布下的后手?那些流淌的油墨,这些令人眩晕的色彩,都是预设的陷阱?
他眉间的阴郁无法被驱散。
无处破解的异空间,令人头晕目眩的色彩,就算那个怪物不攻击他,以他现在的状态也坚持不了太久。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秦念,你会告诉我的吧?”
齐岁握紧刀柄,四周的油墨开始剧烈波动,无形的攻击接踵而至。他强撑着重伤的身体,一次次格挡,彩色的涟漪在刀锋相交处绽开。
渐渐地,他察觉到了异常。
怪物的动作正在变得滞涩,就像陷入琥珀的飞虫,每一次挥击都比前一次更慢,更沉重。终于,在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怪物手中的长刀脱手坠落,化作缕缕黑雾融进了色彩旋涡。
它彻底静止了。
像一个发条用尽的玩偶,保持着最后一个进攻的姿势,金色的眼瞳空洞地望着虚空。
齐岁忽然明白了。从接到这把刀开始,到这场看似徒劳的战斗,所有的结局全都被那个人计算在内。
他就像舞台上的提线木偶,而牵引他的丝线,一直握在过去的秦念手中。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这把特殊的刀,留下那道关键的伤口。
像被水洗去的颜料,彩色世界开始褪去,视线重新清晰,齐岁仍站在那片花海中。
月光依旧黯淡,那些受惊的花朵却已经重新扎根。他刚才在彩色世界中经历不过片刻的战斗,于现实世界中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间。
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他一步步走向那个静止的身影。
此时,这怪物就像游戏里等待触发剧情的头目,安静地立在花丛中。没有了杀意的笼罩,齐岁终于可以仔细端详这张熟悉的脸。
依旧是那双弯弯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唇角。可这具躯壳里住着的,再也不是那个爱给他找麻烦、不着调的挚友了。
他的手在颤抖。
对着这个秦念与世间仅存的联系,这把注定要终结一切的刀,该如何落下?
血月无声,将花海浸染成一片流动的绯红。那些摇曳的粉色花瓣被风卷起,在暗沉的天幕下纷飞如雨。
“你还在等什么?”
冰冷的话语从怪物口中吐出。那声音毫无波澜,却像一根细针刺进齐岁的心脏。
他鼻子一酸,死死咬住下唇,腥甜在齿间蔓延,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视野开始模糊,他拼命睁大眼睛,不敢眨眼,怕眼中的泪水不争气地落下来。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不信…”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消失?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秦念,你到底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张脸,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
可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没有任何生机与人性,唇角再也不会扬起那抹惯常的戏谑弧度。
最可怕的猜测正在成为现实。
怪物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段预设的录音:“他们说的没错,我已经死了。这是我不久前留下的记忆,为了约定能够完成,我将见证。”
齐岁想起一天前的那个午后。
与他向来不对付的温阳将他拉到训练场的角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
那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接下了这个讨伐任务,在众人担忧的目光离开。没有崩溃,没有痛哭,只有近乎偏执的拒绝——
他绝不相信,更不会接受!
可现在,这个顶着秦念面容的怪物,正在亲手打碎他最后的希望。
约定就是约定,他与秦念最深的纽扣,命运丝线连接最为紧密的一点,如今成了套在他脖颈上的绞索。
他无法逃脱,不允许背叛。
迟早有一天,他注定会将长刀刺入此人的心脏。
“绝无此事。”他嘶声道。
“那你还在等什么?等祂自己撞在你的刀口上吗?”
齐岁重新紧握着手中发烫的刀,他抬起头,任由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这是最后一次,他能名正言顺地为那个人流泪。
“懦弱的家伙。”怪物发出一声似曾相识的叹息,那语气突然染上了几分人性,“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也没有跟你好好地道别。按照约定,我将我的所有赠与你。”
齐岁猛地摇头,像个不肯接受现实的孩子。他终于明白,这是秦念留给他的最后影像,是永别前最后的留言。
“真是……不甘心,千千万次轮回好不容易得来的人性,就这样被夺走。”怪物的声音突然变得艰涩,时间要到了。
祂伸手握住刀锋,将刀尖引向自己的心脏。黑色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在花瓣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双眼流淌出黑色的粘液,如同哭泣,祂的目光死死锁住自己的行刑者:“动手,齐岁,在我最后还是人类的时候。”
这一刻,齐岁感觉自己真的要疯了。
被一个约定逼疯。
被一个约定毁了一生。
而那个擅自定下约定的人,却连告别都不曾给予。
漫天飞花模糊了视线,梦幻的粉色被风吹上了天空,花海在血色的照耀下,如同一片易碎的美梦。
血红色的纹路从刀柄蔓延,像是拥有生命般,顺着持刀者的手臂向上攀爬。
齐岁独自一人站在茫茫花海中,手中的漆黑长刀发出低鸣,连最后一抹纯白也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