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濮州节度使府衙。
一场决定忠义军未来走向的最高军政会议,在此召开。
李烨高坐主位,目光平静,却让堂下所有人心头发沉。
他的下方,文有高郁、罗隐,武有葛从周、刘知俊、贺德伦等一众核心悍将。
就连陈蔡节度使赵犨,也被赐座在列,神情肃穆。
大堂内的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了一般。
郓州之行的无功而返,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头。高歌猛进的势头被硬生生掐断,下一步该怎么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不动如山的男人身上。
“诸位。”
李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召集尔等,只为一事。”
他上身微微前探,双肘撑在案上,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
“我决定,自即日起,忠义军行‘强干弱枝’之策。”
“于濮、滑二州,行‘迁徙之政’!”
迁徙之政?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口。
除了早知内情的高郁,其余人等,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满眼都是惊骇与不解。
赵犨喉头滚动,终是没忍住,起身拱手道:“敢问主公,何为……迁徙之政?”
李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半分波澜。
“很简单。”
“将濮州、滑州境内,所有家产过万贯的大族、富商,连同他们的族人、钱财、工匠、作坊,乃至田契地契,尽数迁往洛阳及京畿之地。”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我要将这两州的膏腴血肉,打包带走!”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紧接着,是抑制不住的粗重喘息声。
这哪里是迁徙!
这是釜底抽薪,这是刮地三尺!
将一个地区的上层建筑连根拔起,悉数挪走,这是何等疯狂霸道的念头!
史书之上,闻所未闻!
“主公!万万不可啊!”
一名主管民政的老官吏再也坐不住,颤抖着出列,“故土难离,人之常情!那些大族盘踞数百年,根系深厚,强令迁徙,与抄家灭门何异?此举必会激起滔天民变!”
高郁一步踏出,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先看地图。”
他展开一张巨大的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濮州的位置。
“郓州已失,朱温兵锋可朝发夕至。濮、滑二州,已是我军与宣武军对峙的最前沿,再无安宁可言。”
“一旦开战,此地必为焦土,万贯家财,只会悉数落入朱温之手。主公此策,其一,为‘避险’,亦是‘清野’,是免资敌之祸!”
“其二,为‘强本’!”
高郁的手指顺着黄河,一路划到西边的洛阳,用力点下。
“洛阳,天下之中。然久经战乱,百废待兴。将濮、滑的财富、人口、工匠尽数注入,等于用两州之精华,在最短时间内,喂养出一个无比强盛繁荣的心腹之地!那将是我军最坚不可摧的后方!”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集权’!”
高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锋锐。
“地方豪族,向来是割据之根,动乱之源!将他们从盘踞百年的老巢里挪出来,置于洛阳天子脚下,置于我忠义军中枢的眼皮底下!届时,财富归于中枢,人才为我所用,所有力量,将彻底拧成一股绳!”
避险!
强本!
集权!
三层目的,如三道剥茧抽丝的利刃,瞬间剖开了所有迷雾!
原本还震惊、疑虑的将领官员们,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看到的,是动荡与风险。
而主公看到的,是风险背后,那足以奠定霸业万世根基的煌煌大利!
“末将,附议!”
葛从周第一个起身,声若洪钟,打破了沉寂。
“末将附议!”
刘知俊、贺德伦等武将紧随其后,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再无半分犹豫。
赵犨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终于明白,自己投效的,是怎样一位气魄与手段都远超常人的主君!
他猛然惊醒,大步出列,对着李烨深深一揖。
“主公深谋远虑,赵犨五体投地!为示决心,我陈州赵氏,愿率先将一半家产迁往洛阳,为诸公表率!”
他这一拜,掷地有声。
堂内最后一丝杂音,也随之消散。
“我等,谨遵主公将令!”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
迁徙令,如出鞘的利剑,带着不容抗拒的血腥气,直扑濮、滑二州。
消息传开,两州震动。
所有被点到名的大族、富商,一夜之间,如坠冰窟。
哭喊,咒骂,哀求,绝望……在每一座豪门大宅的上空盘旋。
“什么?搬家?连祖坟地契都要带走?这不是迁徙,这是抢劫!”
“我王家在濮州三百年基业!祖宗的脸都要被我丢尽了!”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联合起来!我们所有家联合起来,去求见李节帅!他难道真敢冒着两州糜烂的风险,把我们都杀光吗?!”
很快,以濮州首富王氏、张氏为首的七八个大家族,暗中串联。
他们一边写就声泪俱下的万言书,哭诉祖业艰难,故土难离。
一边则悄悄联络,准备用集体抵制的方式,逼迫李烨让步。
在他们看来,法不责众。
只要他们铁板一块,那位年轻的节度使,总要掂量掂量。
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李烨的帅案上,罗隐早已放下了一份厚厚的卷宗。
“主公,这是‘谛听’的兄弟们,半年来的成果。”
罗隐的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眼神却冰冷刺骨。
“哪家偷逃了多少税赋,哪家暗中与朱温的商队勾结,哪家又曾侵占民田、逼死人命……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这儿了。”
李烨随手翻开几页,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很好。”
他合上卷宗,声音平淡。
“传王氏、张氏等七家家主,来府衙见我。”
半个时辰后。
七名衣着华贵、神态间还带着几分倨傲的家主,踏入了节度使府衙。
他们已经商量妥当,准备先哭穷,再诉苦,最后讨价还价。
然而,李烨甚至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只是将那份卷宗,轻轻地推到了桌案中央。
“诸位,自己看。”
七人面带疑色,凑上前去。
只一眼。
每个人的脸色,都“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豆大的冷汗,从他们的额角、脖颈疯狂渗出,瞬间浸湿了华贵的丝绸衣领。
那上面记录的,是他们各家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勾当!
每一条,都足以让他们满门抄斩!
“扑通!”
王家家主双腿一软,第一个瘫倒在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李帅……不!主公!主-主公饶命啊!小人糊涂!小人罪该万死!”
其余六人,魂飞魄散,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把地板磕得“咚咚”作响,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傲气。
李烨居高临下,俯瞰着这群瘫软如泥的豪族家主,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路,我已经给你们了。”
“是自己体面地走,还是我帮你们走,自己选。”
“我等愿迁!愿迁!”
“主公恩典!我等今日就迁!”
几乎在同时,高郁的文书营,正式颁布了《迁徙优抚条例》。
其一:凡主动配合迁徙者,往日偷逃税款等旧账,一概赦免!
其二:抵达洛阳后,官府将按其原资产规模,重新划拨田地、坊市,并提供一笔启动金!
其三:所有迁徙商队,一年之内,商税全免!
其四:家族中的适龄子弟,可优先进入忠义军即将开办的武学、算学等新式学堂!
一记穿心刺骨的黑料猛击。
一捧甜得发腻的蜜糖安抚。
再无人敢言半个“不”字。
一场足以引发剧烈社会动荡的强制大迁徙,就这样,被李烨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强行推动。
数日后,濮州城外。
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庞大车队,在忠义军的刀枪护卫下,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西行的官道。
车上,满载着金银、布匹、粮食。
车队中,夹杂着成千上万名被裹挟的工匠,以及他们茫然无措的家人。
这是濮、滑二州数百年积累的财富与人才。
如今,它们都将成为李烨逐鹿天下的燃料与基石。
李烨负手立于城头,黑色的披风在风中烈烈作响。
他目送着那条由财富与人口组成的长龙,缓缓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眼神深邃,不见底。
朱温,庞师古。
你们以为我退了,我怕了。
你们错了。
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为你们准备一场……更加盛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