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硬壳的笔记本,是在他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的,压在一摞旧课本和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衫下面。封皮是深海般的蓝色,已经有些磨损,边角泛白,仿佛被摩挲过无数次。我认得这个本子,是我们十六岁那年,我陪他在街角那家文具店挑的。他说他需要一个地方,安放一些无处可去的思绪。当时我还笑他,说他像个酸腐的小文人。
现在,这本承载着他“无处安放思绪”的本子,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像一块寒冰,也像一块烙铁。我的指尖拂过那略微粗糙的封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又骤然停滞。一种近乎直觉的恐惧攫住了我,仿佛我即将开启的不是一个本子,而是一个我永远无法真正了解的、赵霄元的内心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时代他那还略带稚气的字迹,工整,清秀,仿佛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认真。
“9月12日,晴。今天放学和妤妤一起回家,路边的蒲公英开了。她吹了一口,白色的绒毛飞得到处都是,有几颗粘在了她的头发上,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她笑着说,‘霄元,你看,像不像星星?’我没说话。其实我想说,比星星好看。”
“10月3日,阴。父母又吵架了,摔东西的声音很响。我躲在房间里,把音乐声开得很大。后来妤妤来敲我的窗,递进来一个还热着的烤红薯。她什么也没问,就隔着窗户陪我坐了一会儿。红薯很甜,暖到了心里。”
一页一页,全是这样琐碎而温暖的片段。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那些被我遗忘在岁月角落里的细节,在他笔下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着。我们一起上下学的路,一起躲在梧桐树下避过的雨,一起分享的冰淇淋,我考试失利后他笨拙的安慰,我生日时他偷偷放在我窗台上的野花……所有我以为寻常无比的日常,在他这里,都成了被文字精心装裱起来的宝藏。
字里行间,那个沉默而温柔的少年形象,逐渐清晰。我看到了一个我所不熟悉的赵霄元——他的敏感,他的孤独,以及他那早熟而深沉的、全部系于我一身的情感。
“今天看到隔壁班的男生给妤妤递情书。我站在远处,脚像被钉住了。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感到无尽的失落。我有资格松这口气吗?我算她的什么人?”
“父母去世了。世界好像塌了。只有看到妤妤的时候,才觉得还有一点光。可是那光,离我好远。我配得上那光吗?”
笔迹从这里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少年心事,墨迹时而深沉用力,透穿纸背,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时而又虚浮飘忽,断续潦草,像风中残烛,勉力维持。他开始频繁地使用省略号,大片大片的空白,是言语无法承载的沉重。
他开始记录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记录内心那片“下着永不停歇的冷雨”的荒原,记录那种“像潮水一样涌来,要将我溺毙”的无力感。他写:“我像一艘破了洞的船,正在一点点沉入海底。而妤妤,是岸上的灯火,温暖,明亮,我却永远无法靠岸。”
他无数次地提到“她”,那个他口中“喜欢的女孩”。以前听他提起,我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可此刻,在这本日记里,每一个“她”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针,刺进我的眼睛。
“今天她又对我笑了。可我连回一个笑容都觉得费力。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用我的阴霾去沾染她的阳光?”
“好想告诉她,一切。可是不行。我不能把她拖进我这泥泞不堪的世界。她应该永远明媚,永远快乐。”
“痛苦。无尽的痛苦。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结束吧,结束就好了。可是……我还没有对她表白。我不甘。就凭着这点不甘,我好像又能多撑一天。”
“不甘”……看到这两个字,我的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弯下腰去。我想起了那天在医院,我抓着他的肩膀,近乎失控地对他吼叫:“你爱她,你就积极治疗,好了你就和她表白,不是在这自甘堕落,还要说你爱她!”
我当时的话语,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此刻精准地回刺入我自己的心脏。我用他最深沉的眷恋作为武器,去攻击他求生的意志。我自以为是的“激励”,于他而言,是何等残忍的凌迟?他当时看着我,眼神空洞又复杂,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现在我才明白,我那番话,无异于在告诉他,他的爱,是他“自甘堕落”的证明,是他需要“治好”的病症。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他自杀前三天。字迹已经扭曲得几乎难以辨认,像垂死之人的呓语。
“撑不下去了。光,熄灭了。最后一点不甘,也成了压垮我的稻草。我连表白的资格都没有了。妤妤,对不起。愿你永远不知道,愿你永远快乐。”
“愿你永远不知道……”
原来,他最后的心愿,是希望我永远蒙在鼓里。他宁愿独自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爱走向毁灭,也不愿用它来羁绊我分毫。
泪水疯狂地涌出,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那些绝望的字迹。我紧紧捂着嘴,却仍抑制不住那破碎的呜咽。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像海啸般将我吞没。我为什么那么迟钝?为什么从未试着去读懂他沉默背后的呼喊?为什么在他最需要理解和包容的时候,我却给了他最锋利的“鞭策”?
我颤抖着翻到笔记本的末尾,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淡黄色的信封。没有封口。
信封上,是他即使在被病痛折磨时,也努力写得工整清秀的几个字——
**“致亲爱的妤妤”**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展开,是他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比日记里最后的字迹要清晰许多,似乎是在某个相对平静的时刻写下的。
“妤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对不起,还是选择了这条最懦弱的路。请不要为我难过太久,这是我的解脱。
有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盘根错节,长成了一棵我无法撼动的大树。如今,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对它稍作修剪,让你看一看它的模样。
那个我常常提起,却从未说出名字的女孩,是你。从很久很久以前,从我们还穿着校服,并肩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就是你。从你第一次把烤红薯递给我,对我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时,就是你。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你是我灰色青春里,唯一的光彩;是我冰冷世界里,最温暖的所在。父母离世后,我沉入海底,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艰难。是你,成了我唯一想要浮出水面看一眼的理由。可是妤妤,光越是明亮,就越是照出我自身的阴影有多么浓重。我如此渴望靠近你,又如此恐惧我的阴郁和悲伤会沾染你。
我爱你,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份爱太重,重到我病弱的灵魂已然负担不起。它本应是带你飞翔的翅膀,却成了拖你坠落的枷锁。我怎么能,怎么忍心,让你美好的人生,与我这个连明天都无法保证的人捆绑在一起?
那天你在医院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得对,爱一个人,应该努力变得更好。可是妤妤,我试过了,我真的用尽了全力。只是我的世界里,病的不是意志,是这个脑子。它不听我的使唤,它不断地告诉我,我不配,我不值得,我只会带来伤害和失望。
你说‘好了就去表白’,于我而言,就像在告诉一个失去双腿的人,‘站起来,跑向她’。我不是不想,是我做不到了。请你相信,正是这份‘不甘’,这份对你深入骨髓的爱恋,支撑我度过了许多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它是我最后赖以生存的养分,也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永远也‘好’不了了,我永远也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对你说出那三个字。
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原谅我用这种方式,终于把心事说与你听。也请原谅我,可能给你带来的惊吓和悲伤。那绝非我所愿。
不要为我哭泣,妤妤。我的离开,是一种清理。像是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让一切归于空白。你应该有更广阔、更明亮的天空。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健康、阳光、能配得上你所有美好的人,与他携手,度过安稳而幸福的一生。
而我,会带着关于你的所有记忆,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吹过的风,看过的夕阳,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这些,已经是我贫瘠生命里,最丰盛的拥有。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曾给过我的所有温暖。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期望。
再见了,我的女孩。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永远爱你的霄元绝笔”
信,读完了。
信纸从我无力颤抖的手中滑落,轻飘飘地,像一片枯叶,覆在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上。
世界,在我周围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他曾伏案书写的书桌,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我的每一寸感官。
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无声无息,仿佛要流尽一生的泪水。
我想起他发现割腕那天,他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白色衬衫,躺在盛满淡红色液体的浴缸里,脸色苍白得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大理石雕像,有一种破碎而绝望的美。他那公平时常显得有些忧郁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一滴,晶莹的水珠坠落在血水中,漾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那声音在死寂的浴室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我的耳膜,也敲击着我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境。
那件白衬衫,被血染成了凄艳的、不均匀的红色,像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带着一种决绝的、祭献般的意味。他是不是想在最后时刻,留下一个在我记忆中还算整洁干净的印象?是不是连告别,他都想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带有仪式感的方式?
而我,当时只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尖叫,颤抖,手忙脚乱地拨打急救电话,语无伦次。我看到了那片触目惊心的红,却从未读懂那红色之下,他无声的、盛大的告白与诀别。
“我还没有表白,我不甘。”
他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次次地喃喃自语。那时,我站在他床边,心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他如此深藏在心、至死不渝的女孩。我甚至阴暗地想过,究竟是怎样的天仙般的人儿,能让他如此魂牵梦萦,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让他生死以至的人,就是日日夜夜守在他病床前的我啊!
而我,却用最愚蠢的方式,亲手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也掐灭了。我告诉他,要“好了”才配去爱。我把他最珍贵的感情,当成了他需要克服的“病症”的一部分。我那番自以为激励他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确信,他这份带着痼疾的爱,是一种原罪,不配见光,不配存在。
他不知道,我爱他。
或许,是从很小的时候,他把自己最爱吃的糖果偷偷塞进我手心开始。或许,是他在我被其他孩子欺负时,默默挡在我身前开始。或许,是在他父母双亡后,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我递给他那杯热水,他抬起通红的眼睛,哑着声音说“谢谢”开始。
那份感情,早已在年复一年的陪伴中,深入骨髓,成了习惯,成了空气。我以为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蹉跎和等待,我以为他总会发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她”,其实从未远离。我以为,等他“好”起来,我们自然会有水到渠成的未来。
我从未想过,抑郁症不是一场短暂的感冒,而是一片他无法走出的、吞噬一切的沼泽。我也从未想过,他爱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宁愿独自溺毙,也不肯向我伸出求援的手,因为他怕拖我下水。
窗外的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方的楼群,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而凄婉的橘红色。就像我们十六岁那年,一起看到的那个放学后的黄昏。光线的角度渐渐收拢,房间里的阴影越来越浓,最终,黑暗温柔而残酷地,将一切都吞没了。
我抱着那本日记和那封信,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很久。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他残留的温度,就能穿越生死,回到过去,在那个致命的夜晚之前,用力抱住他,告诉他:“霄元,我知道‘她’是谁了。我也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请你,为我留下来。”
可是,晚了。
这世间最残忍的三个字,莫过于“已来不及”。
他的爱,如此沉默,又如此震耳欲聋。它藏在日记的每一行字里,藏在每一次欲言又止的眼神里,藏在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的决绝里,最终,凝结成这封迟来的、再无人接收的回信。
这封情书,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终于抵达我的手中。它诉说着至死不渝的爱恋,也宣告着永不复还的离别。
我失去了他,永远地。
不仅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仅仅是住在隔壁的温柔邻居。
我失去了,这个用整个生命,沉默地、绝望地爱了我一辈子的男孩。
夜色,彻底笼罩了世界。我在无边的黑暗里,紧紧攥着那冰凉的纸页,像攥着他再也无法温暖起来的手。余生,我都将活在这份迟来的知晓里,活在这份无处投递的、沉重的爱,与无尽的憾恨之中。
风从忘记关严的窗缝吹进来,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夜晚的凉意。恍惚中,我仿佛又听到了少年时代,他在我家窗下,轻轻吹响的那声口哨,清脆,悠长,召唤着我奔向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次,无论我如何回应,窗外,都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的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