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威府邸的后厨,热气蒸腾,像是人间的一口大蒸笼。
王二站在灶台前,脑子里也像被这蒸汽搅成了一锅滚烫的浆糊。
他手中的菜刀一下下剁着葱花,刀刃与案板碰撞出细碎而均匀的声响。
可他的魂儿,早就被旁边那锅“咕嘟嘟”翻滚的鸡汤给勾走了。
那是将军夫人亲手为将军炖的汤,加了上好的人参和枸杞,香气浓郁得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而他的怀里,那个冰冷坚硬的白色瓷瓶,却散发着比死亡更浓郁的诱惑。
“七日断肠散”。
荣华富贵散。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将军遭遇刺杀,闭门不出,丞相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山上的落石没能砸死将军,那么,这碗汤,就必须送到将军的黄泉路上。
他已经跟夫人身边最贪财的丫鬟小翠说好了。
小翠会在送汤的路上,
“不小心”摔一跤,把汤洒掉一点。
然后,她会哭哭啼啼地跑回厨房,让他这个“最懂将军口味”的王大厨,用备好的高汤,把碗“添满”。
那瓶无色无味的药,就会在那一刻,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其中。
王二深吸一口气,浓郁的鸡汤香味涌入鼻腔,却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他仿佛已经闻到了七日后,将军府挂起白幡时,空气中飘散的纸钱味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开始细细地切着案板上的葱花。
手,必须稳。
心,早就在油锅里煎熬了千百遍。
……
与张府后厨的压抑不同,此刻的皇宫御书房,气氛称得上……欢快。
“咯咯咯……”
十岁的小皇帝炎辰,正坐在铺着软垫的矮榻上,小脚一晃一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只偷吃了松果的小仓鼠。
他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摆着一盘精致到不像话的点心。
“百花糕”。
这是御膳房新琢磨出来的玩意儿。
用春日清晨带着露水的上百种鲜花花瓣,捣烂成泥,和上顶级的牛乳、蜂蜜,再用文火细细蒸上三个时辰。
糕体晶莹剔透,仿佛琥珀,里面还凝固着一朵朵完整的、小巧的桂花、茉莉。
吃起来,入口即化,满口都是馥郁芬芳,甜而不腻。
对于心智不全,全凭本能行事的炎辰来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好吃!好吃!”
他含糊不清地喊着,又伸出油乎乎的小手,捏起一块,塞进嘴里。
一旁侍立的老太监陈无病,揣着手,眯着眼,
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昏昏欲睡,嘴角却微微向上翘了那么一丝丝。
只要小祖宗吃得开心,不哭不闹,就是天下太平。
炎辰一连吃了四五块,腮帮子鼓鼓的,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可小孩子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一个新玩具,玩了不到一刻钟就腻了。
他又捏起一块百花糕,放到眼前看了看,晶莹剔透,香气扑鼻。
可他忽然就觉得……不好玩了。
他小嘴一瘪,伸出手指,对着那盘还剩下大半的百花糕,轻轻一推。
“啪啦——!”
一声脆响。
名贵的青瓷盘子,从矮几上翻落,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碎成了几瓣。
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百花糕,滚了一地,东一块西一块,沾满了灰尘。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几个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头磕得砰砰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炎辰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跪了一地的人,扁了扁嘴,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行了,行了,一个个鬼哭狼嚎的,惊着了陛下,看咱家不拔了你们的皮。”
陈无病慢悠悠地睁开眼,不咸不淡地呵斥了一句。
他走上前,先是熟练地哄了哄受惊的小皇帝,
然后指了指地上的碎片和点心,对一个跪在最前面的小太监吩咐道:
“小李子,手脚麻利点,收拾干净了。这点心……可惜了,拿去倒了吧。”
这个名叫小李子的小太监,连忙点头哈腰地应着,拿着扫帚和簸箕开始收拾。
他小心翼翼地把碎瓷片扫进簸箕,目光却落在了那些滚落在角落的百花糕上。
有几块滚得不远,只是表面沾了点浮灰,吹一吹,拍一拍,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小李子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几块品相完好的糕点上,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可是“百花糕”,一两蜜十两金的宝贝!
就这么倒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见老总管陈无病阖眼假寐,
四周无人注意,一个念头瞬间蹿了上来——他那个就好一口甜食的厨子叔叔王二。
每次出宫去看他,他都要缠着自己,讲宫里的点心是什么滋味。
还总抱怨说,外面的糖齁得慌,哪有宫里的细腻。
要是……要是把这点心带给他尝尝……
小李子心里顿时火热起来。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见老总管陈无病又靠在柱子旁,闭着眼打起了盹,其他太监也低着头不敢乱看。
机不可失!
他迅速蹲下身,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三四块,看起来最干净的百花糕,
用袖子里常备着的一块油纸麻利地包好,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剩下的狼藉扫进簸箕,躬身退下。
怀里那油纸包,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和温热,像一个甜蜜的秘密。
小李子心里美滋滋的。
正好,待会儿他还要替司礼监去宫外,给几个大臣府里送份文件,其中就有张威将军府。
到时候,顺路把这点心往叔叔手里一塞,既不耽误事,又做了人情。
简直是天意!
……
张威府邸。
后厨的空气,已经凝固到了冰点。
王二刚刚得到消息,夫人已经将炖好的汤,从她的小厨房里端了出来。
那个叫小翠的丫鬟,正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沿着抄手游廊,朝将军的书房走去。
一切都按照剧本在上演。
王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背对着厨房门口,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怀里的瓷瓶,另一只手扶着灶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快了,快了……
只要听到那一声惊呼,一声盘子落地的声响,他就赢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掉进灶膛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瞬间蒸发。
就在这时!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厨房的后门外响了起来。
“叔!王二叔!我来看你啦!”
王二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
这个声音……是小李子?!
他怎么会在这时候来?!
他猛地转过身,只见自己的亲侄子,那个在宫里当差的小太监,
正满脸堆笑地从后门探进半个身子,手里还献宝似的举着一个油纸包。
“叔!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宫里御膳房刚出炉的百花糕!热乎着呢!”
小李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将那个油腻腻的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王二的手里。
王二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又惊又怒又怕,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
而就在此时,从游廊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哎呀!”
紧接着,是瓷器与地面碰撞的闷响。
计划……开始了。
小翠慌乱的、带着哭腔的脚步声,正飞快地朝着厨房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