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云坊集的街口就冷清得不像话。
齐昭走在前头,药铲插在腰后,脚步不紧不慢。他抬头看了眼镇门上斑驳的匾额,“云坊集”三个字歪歪斜斜,像是多年没人修整。阿蛮跟在他身后半步,耳朵时不时抖一下,鼻子轻轻抽动。
“这地方……味儿不对。”她低声说。
老姜头拄着拐杖,鞋底磕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响。他没接话,只是把药箱往身前挪了挪,手搭在箱盖上。
楚绾走在最后,广袖垂落,指尖微微泛起一丝凉意,又很快散去。
齐昭没急着进镇中心,先绕着街边几家铺子走了一圈。杂货摊空着,米行关了门,连卖糖糕的老妇人都不在灶前。往常这个时候,街上该有孩子追闹、主妇讨价还价的声音,可今天,连狗叫都听不见一声。
他在一家药铺门口停下。门开着,里头灯火昏黄,一个穿灰袍的学徒正低头捣药,动作机械,头也不抬。
齐昭笑了笑,走上前去:“师兄,抓副防风通圣散,最近湿气重,容易犯头痛。”
那学徒手一顿,杵子砸在臼里发出“咚”的一声。他缓缓抬头,眼神有些发直,看了齐昭几秒,才摇头:“不卖。”
“为啥?”齐昭语气依旧轻松,“药材缺了?我带了现钱。”
“不卖。”学徒重复一遍,低下头继续捣药,肩膀却绷得紧紧的。
齐昭退后两步,没再追问。他转过身,冲后面三人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阿蛮皱眉:“这家伙脑子坏啦?”
老姜头哼了一声:“不是脑子坏,是不敢说。”
楚绾目光扫过街道两侧紧闭的窗扇,声音压低:“有人在管着他们说话。”
齐昭没答,只把手伸进药囊,摸出一小撮淡青色的粉末,借着整理药材的动作,悄悄覆上双眼。
视野一变。
整条街像蒙了一层薄雾,不是烟,也不是尘,而是一缕缕缠在人头顶的灰纱。那些纱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牢牢贴在每个路人的意识上,偶尔颤动一下,便有微弱的星形印记在其中一闪而过——和青崖镇那次一模一样。
他收回手,粉末悄然滑落掌心。
“他们的记忆又被盖住了。”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像在报今日的药价,“和上次一样手法,但更密了。”
楚绾眸光一凝,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站到了齐昭侧后方。
“能撕开吗?”阿蛮问。
“现在不行。”齐昭摇头,“这灰纱不是贴上去的,是长出来的。硬扯,伤的是他们自己。”
老姜头盯着对面巷口的一扇门,那门缝里露出半张孩子的脸,看见他们,立刻被一只大手拽了回去,“啪”地关严。
“这镇子,被人规矩着。”他说。
齐昭没动,只从药囊里取出几个小纸包,走到街边一处石阶前蹲下。他把纸包一个个摆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听见:“路过的大哥大姐,嗓子干的拿一包,甜喉散,治咳嗽,不收钱。”
纸包上写着药名,墨迹清晰,气味清淡。
片刻,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少年从隔壁门后探出身,犹豫着走近。他伸手要去拿,指尖刚碰到纸包,远处忽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像是铁片相碰。
少年猛地缩手,脸色一白,转身就跑,几步钻进屋内,门“砰”地关上。
齐昭顺着铃声方向望去。
街角阴影处站着一个人,戴着灰布帽,袖口卷起一截,露出半块暗红色的布条,纹路像干涸的血痕。那人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仿佛一根钉在地上的桩。
齐昭看着他,笑了下,挥手打了个招呼:“大哥,你也来拿点?润润嗓子。”
那人没回应,片刻后,转身走入小巷,身影消失在拐角。
“那是守值的。”老姜头低声道,“不是官差,也不是镇民。是外来的规矩人。”
阿蛮咬牙:“凭啥不让说话?凭啥不让拿药?”
“凭他们手里有办法。”齐昭收起剩下的药包,站起身,“只要谁敢开口,就能让他‘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楚绾看向那条小巷:“他们在怕的不是反抗,是交流。”
“对。”齐昭点头,“话传开了,记忆就活了。他们要的是全镇人都闷着,乖乖听话。”
阿蛮握紧拳头:“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们被蒙着头过日子。”
“当然不能。”齐昭拍了拍药囊,“可也不能硬来。咱们得让他们自己想说话。”
老姜头瞥他一眼:“你又打什么主意?”
“先安个窝。”齐昭笑,“济世堂的招牌还没倒呢。”
他带着人往镇中心走,沿途依旧无人靠近。但他们走过的地方,有几扇窗悄悄推开了一条缝,有人躲在后面张望。
一间废弃的铺子出现在眼前,门板歪斜,招牌掉了一半,依稀能辨出“陈记药铺”四个字。
齐昭推门进去,灰尘扑簌簌往下掉。他掏出火折子点亮油灯,屋里陈设破旧,但药柜还在,碾槽也完整。
“凑合用。”他说着,把药铲从腰后抽出,轻轻插在柜台边。
阿蛮跳上柜台,一脚踢开角落的蜘蛛网:“这地方能住?老鼠都嫌挤。”
“能开门就行。”齐昭已经开始清柜子,“明天一早,咱们就挂招牌。”
“这时候还开药铺?”阿蛮瞪眼,“人都不敢说话,谁来看病?”
“正因为不敢说话,才要开。”齐昭从药囊里取出一块布,擦了擦柜台,“药铺开着,就是告诉他们——还有人愿意听。”
楚绾静静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片刻后,走到门边,将一块木牌挂在门楣上。上面是她亲手写的字:**济世堂义诊三日,不收分文。**
老姜头靠在墙边,叹了口气:“又要折腾了。”
“您不是最怕我们闲着嘛。”齐昭回头笑,“再说,您藏在药箱底的护心散都给我了,总不能白给。”
老姜头别过脸:“少得意。要是三天没人上门,别怪我没提醒你,饭都吃不上。”
“会有人来的。”齐昭语气很轻,却很稳,“只要他们还记得疼。”
夜渐深,镇上灯火稀疏,多数人家早早熄了灯。只有济世堂这间破铺子,还亮着一盏油灯。
齐昭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小撮新配的药粉。他没撒出去,只是放在掌心,感受着那细微的温热。
他知道,今晚不会太平。
果然,子时刚过,远处又传来那声铁铃轻响。
紧接着,街对面屋顶上闪过一道影子,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但齐昭的明心眼捕捉到了——那人身上缠着比白天更浓的灰纱,腰间挂着一串铜铃,每走一步,铃都不响,像是被人强行按住。
他没追。
楚绾走到他身边,低声问:“看到了?”
“看到了。”齐昭点头,“这不是普通守值,是巡查使。级别比白天那个高。”
“他们会动手吗?”
“现在不会。”齐昭把药粉收好,“我们还没打破规矩。挂招牌、发药、亮灯,这些都不算‘说话’。可一旦有人走进来,坐下,开口说‘我病了’——那就越界了。”
楚绾沉默片刻:“所以他们在等第一个开口的人。”
“对。”齐昭望着对面漆黑的街道,“谁先说话,谁就会被‘清理’。”
阿蛮从屋里探出头:“那咱们咋办?总不能干等着?”
“等。”齐昭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等一个人,不怕死,也不怕忘了自己是谁。”
他转身进屋,顺手把门关上一半,留了道缝。
灯光照在门外的地上,像一条小小的河。
老姜头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一直没睡。他看着齐昭,忽然说:“你小时候第一次煎药,手抖得厉害,差点把药罐打翻。”
齐昭回头:“记得。您说我不行。”
“我说你蠢。”老姜头纠正,“可你还是把药煎好了,因为你说,病人等着呢。”
齐昭笑了:“所以现在也一样。有人在等药,我们就得开着门。”
老姜头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放在药箱上,像在护着什么。
外面,风停了。
街角那扇曾露出孩子脸的门,此刻缓缓开了一条缝。
一只脚,慢慢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