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向洋在深圳的灯红酒绿中,随着电子元器件贸易的快车风驰电掣时,远在西北戈壁深处的\"金湾\"基地,却正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流笼罩。这股寒流,并非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而是源于一纸来自上级的红头文件。
那是一个沙尘渐起的下午,基地新任主任李主任召集所有技术骨干和科室负责人到简陋的礼堂开会。李主任是个务实的中年人,脸上常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严谨,但今天,他的眉头锁得比任何时候都紧,手里捏着的那份文件,仿佛有千斤重。
会场里烟雾缭绕,人们低声交谈着,猜测着会议的内容。林卫东和马志军坐在中间排,看着主席台上神色凝重的领导们,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同志们,\"李主任的声音通过质量不佳的扩音器传出来,带着嘶哑和沉重,\"今天召集大家来,是传达上级的一项重要决定,也是关乎我们基地未来生存与发展的重要转折。\"
他顿了顿,环视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的主人,曾为了一项项关乎国家安全的尖端项目,在这里奉献了青春,熬白了头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来宣读接下来的内容:
\"根据国家战略调整和军队现代化建设的新要求,上级决定,大幅削减我们基地原有的军品科研和生产订单。\"
话音落下,会场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死寂,随即\"嗡\"的一声,如同炸开了锅!
\"削减订单?削减多少?\"
\"那我们以后干什么?\"
\"基地这么多人和设备,怎么办?\"
李主任抬手压了压现场的骚动,继续念着文件上的内容:\"……要求各基地、院所,充分利用自身技术优势和人才储备,积极面向国民经济主战场,大力开发民用产品,实现'军转民',逐步走向市场,自负盈亏……\"
\"军转民\"!\"自负盈亏\"!
这两个词像两颗重磅炸弹,在每个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对于这些习惯了国家下达任务、拨付经费,一心只想着攻克技术难关、确保国防需要的技术人员来说,\"市场\"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词汇,\"自负盈亏\"更意味着他们端了多年的\"铁饭碗\",第一次受到了实质性的挑战!
文件传达完毕后,基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过去,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设计出性能更优越的导弹零部件,提高精度,确保可靠性。他们的对手是世界先进水平,是严苛的技术指标。而现在,目标变得模糊不清——市场需要什么?老百姓需要什么?他们这一身搞高精尖国防技术的本事,该如何用来生产民用品?
接下来的几天,基地里各种会议不断,争论不休。各个研究室、车间都在讨论可能的\"军转民\"方向。
在一次由李主任主持的技术讨论会上,这种迷茫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位老工程师,徐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提议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我们在精密机械加工方面的优势,生产洗衣机定时器!现在老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洗衣机需求量大,定时器是关键部件!\"
立刻有人反驳:\"老徐,洗衣机定时器?那东西技术含量太低了吧?乡镇企业都能做,我们去做,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吗?而且能有多大利润?\"
又有人站起来:\"那我们做石油勘探设备的零件怎么样?比如钻头或者传感器?技术要求高,附加值也高!\"
马志军在一旁忍不住插嘴:\"石油勘探?那得跟石油系统打交道,我们哪有那个销售渠道?人家凭什么用我们的?我们连个像样的销售科都没有!\"
还有人提议做摩托车发动机,做医疗器械,甚至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做做高压锅……
会议开了好几次,提议五花八门,但几乎每一个提议,都会立刻被现实的困难——市场在哪里?成本如何?竞争不过乡镇企业或沿海工厂怎么办?——所击倒。他们擅长在实验室里做计算、搞测试,却对成本核算、市场调研、销售渠道一窍不通。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强烈失落感,像戈壁滩上的沙尘暴一样,弥漫在基地上空。
更直接的冲击,来自经济层面。军品订单锐减,意味着经费来源大幅萎缩。基地的运转立刻感受到了压力。原本就不宽裕的科研经费变得更加捉襟见肘,一些非紧急的项目被叫停。更让普通职工家庭感到切肤之痛的是,奖金大幅减少,甚至有时候只能发基本工资。
生活一下子变得紧巴起来。基地商店里,一些稍微贵点的商品变得无人问津。家属院里,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的话题,也从家长里短变成了如何节省开支。那种曾经因从事崇高国防事业而带来的精神上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开始悄然褪色。
人心,不可避免地浮动了。
一天晚上,马志军提着一瓶廉价的白酒和一包花生米,钻进了林卫东的宿舍。几杯酒下肚,这个平时乐观豁达的汉子,也露出了愁容。
\"卫东,这日子……真他妈的憋屈!\"马志军狠狠灌了一口酒,\"我们他妈的是造导弹的!是搞高精尖技术的!现在倒好,天天琢磨着怎么做洗衣机定时器,怎么做便宜耐用的摩托车!这算怎么回事?\"
林卫东默默地看着杯中透明的液体,没有说话。他心里同样苦闷。
\"你看看你弟弟,\"马志军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羡慕和不平,\"向洋在南方,听说混得风生水起,一个月挣的,怕是比咱们一年都多!咱们呢?守着这山沟沟,以前还能图个奉献,图个光荣,现在呢?连那点可怜的奖金都快没了!这'铁饭碗',我看也快生锈了!\"
他越说越激动:\"卫东,说真的,我心里有点动了。要不……咱们也走吧?去南方!凭咱们这技术,就算不下海做生意,找个电子厂当个技术员,工资肯定也比现在高得多!何必在这里受这穷罪,还看不到前途!\"
林卫东猛地抬起头,看着马志军因为酒精和激动而泛红的脸。他知道,马志军的话,代表了一部分基地技术人员的心声。时代的浪潮拍打过来,没有人能真正安然无恙。当理想遭遇现实,当奉献难以维持体面的生活,坚守,就成了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
他没有立刻反驳马志军,只是拿起酒瓶,给两人的杯子重新斟满。窗外,是西北戈壁滩亘古不变的寂静和清冷的月光。基地的灯光在夜色中零星闪烁,仿佛在顽强地证明着这里尚未熄灭的生机,却也透露出一种前路未卜的彷徨。
\"再看看,再看看吧……\"林卫东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对马志军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知道,基地正处在十字路口,他们每个人,也都站在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下一节,当林向洋在南方遭遇第一次重大挫折时,这对兄弟将在各自的困境中,通过书信,进行一次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