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北京的暴雨砸在统帅部青灰色的厚重屋瓦上,声音沉闷得如同远处推过来的闷雷,更像是某种不祥的鼓点。
雨水顺着屋檐淌成水帘,砸在下面岗哨卫兵乌亮钢盔的边沿,溅开细碎的水花,又顺着那年轻士兵紧绷的脸颊滑下去,冰凉地钻进领口。
门岗森严,刺刀在昏黄的门厅灯光和水汽里映出一点寒星,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和未散尽的硝烟混合的冷硬味道——这栋楼里刚结束了一场关乎国运的争吵,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嗡嗡回响。
巨大的长条会议桌,厚重得像一段从深山老林里直接伐来的阴沉木。桌面中央摊着巨幅的欧亚地图,上面红蓝铅笔的勾画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伤口。
唐启就坐在最上头,后背没挨着椅背,就那么挺着。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指肚上几个磨出来的硬茧子清晰可见,正一下、一下,无意识地叩着桌面,敲出的声音又短又脆,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巨大空间里,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面前那杯滚烫的茉莉花茶,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到鬓角的旧疤,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淬过火的刀尖,扫过桌边一张张或焦虑、或激动、或沉郁的脸。
“争?争个锤子!”他猛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把刀子猛地插进凝固的脂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西南腔调,瞬间刺破了会议室里最后一点窃窃私语的残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他身上。
“闷声才能发大财!”坐在他左手边第一位的龙骧,一个头发花白、面容精瘦的老者,立刻接上了话茬。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活脱脱像个乡下账房先生。他“啪”地一声把手里那本厚厚的财政蓝皮册子拍在桌上,震得他面前那副黄铜老花镜都跳了两跳,细长的镜腿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看看!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他的手指像枯枝,戳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刚打完东洋鬼子,家底子快被掏空了!机器要更新!工厂要重建!几百万张嘴要吃饭!国库里头的银子,响动都听得见了!欧洲那边,正打得头破血流!这就是老天爷给咱们开的窗!懂不懂?资本、技术、人才!他们打烂了,慌不择路要逃命!这就是咱们吸血的窗口期!闷声!闷声!懂不懂?”
他抓起桌上的算盘——这老物件在一堆电报机和文件里显得格格不入——噼里啪啦一阵猛摇,算珠碰撞的脆响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焦灼的节奏。
他嘴里念念有词,语速快得像炒豆子,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泛黄的账页上:“……德国人的精密机床订单……法国佬的化工专家名单……比利时那批要贱卖的轧钢设备……时间窗口!时间窗口!错过了,就是罪人!”
“龙老,账是死的,人是活的!” 桌子对面,一个军装笔挺的年轻将领霍然站起,肩章上的将星在顶灯下熠熠生辉。他脸庞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胸膛起伏得厉害。
他姓赵,是少壮派里拔尖的人物。“您老人家只看到银子响动,没看到机会在冒烟吗?!” 他双手撑住桌沿,身体前倾,像一头要扑击的豹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同样浓重的川音。
“西班牙,国际纵队!懂不懂?英法殖民地,遍地干柴!我们输出的是什么?是革命的火种!是解放的曙光!德意法西斯在前面冲,我们正好在后面点这把燎原的大火!把我们的旗帜,插到全世界受苦受难的角落去!影响力!战略空间!这才是万世之基!闷声?闷声只能当个富家翁!憋屈!”
“放屁!”另一个老成持重的将领立刻拍了桌子,茶缸盖震得跳起来,“输出革命?输出子弹还差不多!你当英法的情报机关是吃素的?惹毛了那群老牌列强,刚喘过气的华夏,经得起几艘战列舰开到渤海湾来?那才叫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我看是怕字当头!”又一个年轻参谋腾地站起,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声音高亢得刺耳,“当年打北洋,打军阀,打东洋鬼子,哪次不是从火堆里闯出来的?!畏首畏尾,怎么对得起牺牲的几百万同志?!”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老成持重的将领们忧心忡忡,眉头拧成了疙瘩,互相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少壮派则个个面红耳赤,挥舞着手臂,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亢,唾沫星子在灯光下乱飞。
有人拍桌子,有人站起来大声争论,有人激烈地打着手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混杂着香烟的烟雾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汗味。
窗外的雨声仿佛被这室内的喧嚣彻底压了下去,只剩下嗡嗡的回响。桌面地图上那些代表战线的红蓝箭头,在争吵的声浪里似乎也扭曲模糊起来。
唐启依旧没动。他像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一点,只是叩击桌面的手指,节奏快了一点点,声音也更沉了一点点。他端起那杯茉莉花茶,吹了吹浮在上面的白色花瓣,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咔哒”一声,将白瓷茶杯稳稳地放回杯垫上。
声音不大,却像有魔力,争吵声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带着疑惑、期待、还有些未熄的火星,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他抬起眼皮,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地图上那片燃烧的欧罗巴。
“争?争个锤子!”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都给我听清楚咯。”
他身体微微前倾,右手食指用力点向地图上德国的位置,指尖几乎要戳破那层纸,“卖!坦克底盘!发动机!粗钢!矿石!要多少,给多少!让希特勒那个疯子,”他嘴角撇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极度的轻蔑,“让他去狠狠咬住英法的脚后跟!咬住!拖住!让他们在诺曼底、在敦刻尔克,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指尖猛地一划,点向英伦三岛那狭窄的海岸线,“这边!也卖!橡胶!钨砂!猪鬃!桐油!英国人不是要血战到底吗?给他们续命的血浆!让他们在伦敦的废墟上,在英吉利海峡里,流得更多!流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