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总带着刀子似的寒意。
尤其是入了冬,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城头,卷着雪沫子打在“瘸狼醉”酒馆的木牌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那木牌是用半截破酒壶改的,壶嘴被磨得光滑,壶身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正是老赵生前最宝贝的那只酒壶。
燕十三用布仔细擦着柜台,左手的指腹掠过木纹里的雪尘,动作很慢。重生的左臂比从前更有力量,青筋在麦色皮肤下若隐若现,只是偶尔在阴雨天,断口处还会传来细微的麻痒,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再来碗烧刀子。”
角落里的老卒把空碗推过来,碗沿豁了个口子。他是当年镇北侯的旧部,一条腿留在了十年前的那场血战里,如今靠着抚恤金在边关小镇度日,每天都要来酒馆坐两个时辰。
燕十三提起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坠进碗里,溅起细小的泡沫。酒是他自己酿的,用的是北疆特产的野葡萄,混着点烧刀子的烈,喝下去喉咙里像滚过一团火,却能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逼出来。
“听说了吗?南边又不太平了。”邻桌的货郎压低声音,棉帽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晋王那伙残党在江南闹得凶,说是要重建什么‘血浮屠’。”
“血浮屠?”老卒猛地拍了下桌子,空碗晃了晃,“当年潼关一战,不是把那鬼东西全拆了吗?”
“谁说不是呢。”货郎往燕十三的方向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江湖上都在传,得请燕十三出来才能镇住场子。可谁知道燕大侠在哪儿?有人说他早在祭天台那场大战里……”
后面的话被寒风卷走了。酒馆里忽然静下来,只有炉火烧得噼啪响,映着燕十三低垂的眼睫。他正在用抹布擦那只破酒壶招牌,壶身上的裂痕像极了老赵腿骨上的旧伤。
三年前,他在祭天台上经脉尽断,醒来时躺在昆仑山脚的雪地里。锈刀插在旁边,刀身蒙着层灰,再没发出过龙吟。石头背着他往北疆走,一路上沉默得像块冰,直到看见这片熟悉的雪原,才红着眼眶说了句:“师父,咱们回家了。”
他确实回不去了。握不了刀,提不起气,连最简单的劈柴都费劲。有天夜里,他摸着锈刀冰凉的刀身,忽然想起老赵总挂在嘴边的话:“这世道,能安稳喝口酒就是福气。”
于是就有了这家酒馆。
“老板,结账。”货郎起身时,靴底在泥地上蹭出两道印子,“您说,燕大侠真的……”
燕十三抬起头。他眼角的皱纹比三年前深了些,鬓角也染了霜,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藏着北疆永不熄灭的星。“酒钱不用结了。”他指了指窗外,“雪要大了,早点赶路。”
货郎愣了愣,抓起行囊往外跑。老卒呷了口酒,忽然笑了:“燕小子,你这酒里,还是掺了太多往事。”
燕十三没说话,转身往炉子里添了块柴。火光跳跃着,照在墙上挂着的旧箭囊上——那是他童年被掳时,从胡虏营地里偷来的,箭杆上刻着个模糊的“燕”字。
暮色渐浓时,风雪更大了。酒馆的门被撞开,一个裹着貂裘的少年闯进来,抖落满身雪沫,怀里紧紧抱着个用油布裹着的长物。
“掌柜的,还有酒吗?”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鼻尖冻得通红,“我爹……我爹他在巡逻时被胡虏的冷箭伤了,说想喝口您酿的酒。”
燕十三看着少年怀里的长物,形状像极了锈刀。他弯腰从柜台下摸出个陶坛,塞到少年手里:“拿去,给你爹。”
“可是……”少年摸了摸口袋,脸涨得通红,“我没带够钱。”
“记着就行。”燕十三拍了拍他的肩,左手无意间触到少年怀里的硬物,指尖传来熟悉的震颤——那是锈刀特有的共鸣。
少年抱着酒坛冲进风雪里,身影很快被白茫茫的雪幕吞没。老卒望着门口,忽然叹了口气:“那是新镇北侯麾下的斥候吧?听说新侯爷年轻得很,使一把锈迹斑斑的刀,跟当年的燕十三一个路数。”
燕十三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柴,火苗舔着炉壁,映得他半边脸暖融融的。“都是些江湖传闻罢了。”他拿起那只破酒壶,轻轻摩挲着壶身上的裂痕,“当不得真。”
夜深时,酒馆打烊了。燕十三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烽火台。雪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雪原上,像铺了层碎银。他忽然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又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三年来,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左臂的经脉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像初春解冻的河流,带着细微的嗡鸣,顺着血液流向心脏。
他转身回屋,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箱子里垫着旧棉絮,锈刀静静地躺在里面,刀身的铁锈比三年前更厚了,像裹着层陈年的雪。
燕十三伸出左手,轻轻按在刀鞘上。
“老赵,”他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世道,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锈刀没有回应,只有刀鞘上的冰碴,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